布拉德在律师的陪伴下,穿过一大群叫嚷的记者离开了警察局。格斯特也消失了,只留下文森特和海威尔德。现在,他们在曼哈顿警察总局泥巴色的大厅里徘徊。文森特有话要对她说;而且,他觉得,她也是。
“中士,布拉德真的恐吓你了吗?”她问。
文森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是我自己想了解一下情况,并不留做记录,也不是要打探你的隐私。”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样的。”他们肩并着肩走到大楼的出口。外面,还有一些新闻报导组拥在门口。西边的天空被落日染得通红。文森特走在她身边,仍然能感觉到一股股热气从海威尔德身上传过来。很明显,她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他用什么威胁你的?”
“我不想提起它。”
“我知道你妻子在加拿大所有的事情。”彻斯特·多米尼克那张刮得光溜溜的面孔不停地在他脑中闪现。这不可能是真的。但是,仔细想一想,这可能是真的——他们已经分开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的婚姻结束了——他在骗谁?但一定不要是彻斯特·多米尼克,那个整天挂着低级谄媚的笑容,虚情假意的售车员。还有他那身聚酯西装。上帝啊,是谁都可以,千万别是他。
文森特转过头,发现海威尔德也正在盯着他看,脸上流露出关心和怀疑的表情。文森特心想,这个案子对她来讲也不轻松啊。格斯特虽然是个非常优秀的联邦调查员,但是他却不擅长与人合作。在格斯特看来,办案子只能是按照他的方法做,不然就是完全参照平常的程序进行——完全没有妥协的余地。
“如果上面有要求,到那时你就不得不说了。”
“好的。不过不是现在。”他深吸了一口气。“海威尔德上尉,格斯特确实是出于不得已才对布拉德采取强硬措施。”
“我不相信。他可以在拿到传票后,在船上约好采访时间,这样,在采访过程中可能会得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但像现在这样,整个讯问过程结束后,我们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要到他船上提问。他就恐吓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认为和他事先约定好就会更成功。”
“好吧,虽然你们这么做有道理,但是这次讯问也变成了一场让人厌恶的争吵。你们这么做也绝不会成功。”
他们走出大门,站在警察局门口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海威尔德仍然气得发疯,看起来,想要和她重新建立起良好的合作关系,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文森特问。
海威尔德看了看他。“我准备回家。”
“一起喝一杯怎么样?只是想谈谈工作上的事。我知道——至少我以前知道——教堂街上有个地方。”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乌黑光亮的头发笼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庞,眼睛里还残余着愤怒的火花。“好吧。”
文森特走下台阶,海威尔德跟在他旁边。
“格斯特有他自己的想法。”文森特说。
“那正是我所害怕的。你瞧,中士……”
“叫我文森特好吗?”
“那么,叫我劳拉。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你知不知道格斯特曾有多少次在法庭上指证他的嫌疑人?”
“我不知道。”
“让我来告诉你,没有几次。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大多数嫌疑犯还没等到审判就死了。这就是原因。”
“那不是他的错。”
“我并没有说是他的错。这只是我观察后得出的结果。就算布拉德真的是犯罪嫌疑人,这种小恶作剧会在以后的审理中显得很难看。”
他们在公园路左转,又在维西街转向右边。文森特向前望了望,那家小店还在那儿,看上去一点都没变。地下室的窗户上装饰着几根流苏,几根快要枯死的蕨类植物也从窗外垂了下来,刚好可以躲过其他的警察。他很喜欢这一点——还有那儿的桶装吉尼斯(吉尼斯黑啤酒,产自爱尔兰)。
“我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海威尔德说着走下台阶,文森特为她打开了门,随后跟着她走了进来。屋子里很凉爽,弥漫着啤酒的香气。她捡了一张后面的桌子坐下,服务生马上跟了过来。
“吉尼斯。”她说。
“两杯。”
多米尼克和他妻子在一起的情景总是在文森特脑中挥之不去。他意识到,如果现在不做点什么的话,他一定会发疯。他站起身。“一会儿就回来。”
在酒吧的角落里,文森特找到了一个电话。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用过投币电话了,但他实在不想用手机打这个电话。他先打给信息台,再打到加拿大的电话接线员那儿,查到了那个电话号码,然后拨通了电话——跑了两趟柜台,买了二十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
“库特尼休闲用车,”一个鼻音很重的人接了电话。
“彻斯特·多米尼克在吗?”
“他走了。”
“该死,我本来和他约好了时间,但是我来晚了。你有他的手机号码吗?”
“你是谁?”
“杰克·托伦斯。我就是对‘伊塔斯加-阳光飞行者’感兴趣的那个人,你知道的,带有滑出式卧室和可丽耐厨房工作台面的那款车?彻斯特是我在俱乐部的朋友。”
“哦,是的,托伦斯先生,当然记得了。”声音中透露出虚伪的友善。“请等一下。”然后她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
文森特看了看表,又到柜台换了一些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他拨通号码。
“喂?”
是彻斯特的声音。
“这里是摩根先生的医院。这儿发生了一场可怕的事故。”
“什么?谁?”他的声音马上变得惶恐不安。文森特开始怀疑,也许多米尼克是个有家室的人。很有可能是这样,这个龌龊的家伙。
“我必须马上和莉迪亚·文森特夫人通话。”
“这个,嗯,等等——可以、可以,当然了。”接着电话那边的听筒被捂住了,只能隐约听到一点交谈声,然后他听到了她妻子的声音。“喂?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文森特小心地挂上了电话,做了几次深呼吸,转过头向餐桌走去。还没走到桌边,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把电话举到耳边。
“文森特?我是莉迪亚。你还好吗?”
“当然。你为什么这么问?听起来你好像很紧张。”
“不,没有,我很好。我只是刚刚听说……我不能确定,医院来了电话。我很担心。”她完全陷入了一片慌乱与迷茫之中。
“不是我。”
“你知道这种感觉,像我这样在外面生活,所有的消息都是从其他人那儿转辗获得的……”
“你还在公司吗?”
“我在停车场。我刚刚从那儿离开。”
“好吧。再见。”文森特挂断电话,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你是说多米尼克刚刚离开,是吧?——他感到一股汹涌而又滚烫的刺痛爬满全身。侍者把吉尼斯啤酒端了上来,满满地盛在特大号的品脱杯里,上面还泛着两英寸厚的泡沫。他端起杯喝了一大口,接着又是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了下去,渐渐地舒缓了他紧绷的神经。他放下品脱杯,发现海威尔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很渴啊。”她说。
“是啊。”为了掩饰脸上的表情,他又低下头喝了一大口。他到底在骗谁?他们分开已经有半年了。他真的不能怪她——不管怎么说,不能全怪她。而小文森特,他的儿子,也不愿离开加拿大。莉迪亚本质上并不是个坏人,但她这种做法真是有些下流。很下流。他不知道小文森特是否知道这件事。
“收到不好的消息了?”
文森特看了看海威尔德。“也可以这么说。”
“我能帮你点什么吗?”
“不,谢谢。”他坐直了身体。“我很抱歉。今晚我真是糟糕。”
“别这么说,这又不是在约会。”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海威尔德说:“我读了你写的那两本小说。”
文森特觉得自己脸红了。这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话题。
“写得非常棒。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
“谢谢。”
“我喜欢那种完全不带感情色彩的写作风格。坚韧不拔。不像市面上大多数瞎编的侦探小说,这两本书抓住了这个行业最真实的一面。”
文森特点了点头。“那么你在哪找到它们的?在滞销书的摊位上吗?”
“它们一出版我就去买了。说起来,从某种程度上,我一直都在跟随着你事业的脚步。”
“真的吗?”文森特感到很惊讶。侦破地铁谋杀案时,他们曾有过一次合作,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他真没想到自己给她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象。当然了,也不是什么好印象。而且,和以前一样,她做事总是很谨慎。
“其实,我……”她犹豫了一下。“当年我们一起工作的时候,我还在纽约大学读研究生。那是我参与的第一个大案。当时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警察,对任何事都野心勃勃,而成为你这样的警察就是我的目标。所以,听说你去加拿大写小说,我觉得很奇怪,真不明白像你这么出色的警察为什么要放弃?”
“我有很多话想说——关于犯罪、罪犯、司法系统和那些普通民众。”
“你在小说中阐述得很好。”
“还不够好。”
她面前的品脱杯空了,他的也是。
“再来一杯?”他问道。
“当然了,文森特,我得告诉你,当我看到你戴着中士的肩章,别着南安普敦警察局的徽章时,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还以为我见到的是你的双胞胎兄弟呢!”
文森特憋出一丝笑容。“生活啊。”
“上次我们办的那个案子可真是个大案,瞧那些地铁谋杀犯。”
“当然是个大案。你还记得那场骚乱吗?”
她摇了摇头。“那情景简直太可怕了,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直到现在那场骚乱还不时地在噩梦中出现。”
“我很怀念那个时候。在地下半英里的地方,瓦克谢上尉在那结束了他的一切。”
“可怜的老瓦克谢。你知道,他被困在隧道深处,后来人们连他的尸体都没找到。也许被鳄鱼吃掉了。”
“或者更惨。”
她顿了顿。“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完全不同。感谢上帝——以前,当我还是个新警察的时候,我们要对付的那些人简直糟透了。”
“你记得反恐部队的那个麦卡罗尔吗?因为他有口臭,所以他们都叫他麦卡腐尸的那个?”他咯咯地笑着说。
“我认识的。我还和那个杂种一起工作了半年呢。反恐部队的工作对于女人来讲实在是太辛苦了。当时,在我面前摆着两道障碍:并不仅仅因为我是女人,而且当时我还在读研究生。还有第三道障碍:我不愿意和麦卡腐尸睡觉。”
“他跟你调情?”
“他所谓的调情可是靠得够近的,在我身边闻来闻去,还撅着嘴说我的身材很好。”
文森特作了个鬼脸。“哦,我的上帝啊。你举报他了?”
“然后和我心爱的事业说再见?反正他只是个无害的白痴,不值得我举报。现在到了纽约警察局,就像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一切都那么专业。而且不管怎么说,没人胆敢在上尉面前耍花招。”
第二杯啤酒端了过来。文森特一边把头埋进啤酒杯,一边听海威尔德回忆往事,将那些关于麦卡罗尔和另一个老上尉——阿尔“胖子”(美国俚语,原为黄油罐头的商标名称。)的奇闻轶事。这些故事唤起了他很多旧时的回忆。
他摇了摇头。“上帝啊,对于一名警察来讲,没有地方比‘大苹果’(纽约的别称)更好的地方了。”
“确实是这样。”
“我得想办法回来,劳拉。在南安普敦我待得都要臭掉了。”
她什么都没说。文森特抬起头,刚好和她的眼神撞在一起,他看到了——怜悯?“对不起。”他连忙别开脸。生活把每件事都扭曲了,这太有意思了。现在她可能是警察局里最年轻的上尉;而他……算了,如果有人应该取得成功的话,她就该是那个人……
“你看,”他说,语气马上又变得像刚才一样非常充满了职业色彩,“我之所以请你出来喝一杯是因为我希望你和格斯特能够融洽地相处。我与他合作的大案不止一个,事实上是两个。相信我,也许他的做法看上去有些离经叛道,但是那些方法确实奏效。你身边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联邦调查员了。”
“我很欣赏你的忠诚。但问题在于,他在与人合作上有很大的问题。我二话没说就给他签发了传票和许可证,可是反过来他却让我难堪。这次我要让他知道犹豫也会带来好处,但是,求你了,文森特,让这个家伙不要再违规了。很显然他尊重你。”
“他也尊重你。”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那么,你为什么放弃了写作?”海威尔德又把话题转回到他身上。“我认为你的这番事业会开展得很好。”
“是啊,一项在法庭上宣告破产的事业。我就是做不好。写完两本书之后,我都已经揭不开锅了。莉迪亚——我妻子——她再也受不了了。”
“你结婚了?”她马上朝他的手看去,可是他的婚戒早在很多年前就戴不上了。
“是的。”
“我为什么这么惊奇呢?好男人都被带走了。这次是莉迪亚。”
她举起品脱杯。文森特并没有举杯;相反的,他说:“我们分开了,她还住在加拿大。”
“我感到很遗憾。”她放下品脱杯,但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遗憾。或者,这只是他想像的?
“你知道布拉德曾威胁过我吧?”文森特说完咽了口吐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个,但是他突然间意识到,如果再不说的话,下一秒钟他的胸膛就要炸开了。“他通过某种方式发现我的妻子有外遇,并且还告诉了我。他还搜集了很多关于我的私人信息,并威胁说要将它们公布于众。”
“杂种!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我很高兴格斯特坚持这样做。”她犹豫了一下,说:“你想聊聊这件事吗?”
“我们正在谈论这件事。”
“我很抱歉,文森特。那一定很难受。你认为这场婚姻还有挽回的意义吗?”
“它早在半年前就结束了。我们双方只是没有明说。”
“孩子呢?”
“有一个。和他妈妈生活在一起。拿到了奖学金,明年就该读大学了。非常好的孩子。”
“你结婚多久了?”
“二十五年。高中毕业我就结婚了。”
“上帝啊。你真的确定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一些美好的回忆。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结束了。”
“那么,布拉德只是帮了你一个忙。”她伸出手放在他的手上,希望能给他一些安慰。
文森特看着她,心想:她是对的,换个角度来看,布拉德是帮了他一个忙。也许还是个很大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