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色彩斑斓的南方久住,尤其神往那块素白的天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少时读来,早已浮想联翩。那是何等的境界呢?记得牧牛之时,曾背卧碧草,仰望蓝天,含一片树叶在嘴里悠悠地吹,恍惚看见了那一片白,像云朵,丝丝缕缕,堆堆叠叠,柔情万种;也记得采梅之后,曾带着一身野果的芳香,跃入缓缓流淌的清溪,吼几声山里号子,笑听回音和着鸟鸣,在峡谷的红花绿树间穿梭,竟也想起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白,是否也像这沁脾的香、清澈的水、缠绵的音?还记得那苦读之余,曾偕同窗好友,挤在银屏前,当那一望无际的银装素裹展现在眼前时,竟都睁大了眼,凝住了神,却又隐约觉得心坎里悄悄吐出了一缕蜿蜒的线,线的一端捆扎在家乡母校的基石上,另一端却时缓时急地飘,飘向遥远而未知的远方……
相爱是一种缘分,相见更是一种缘分。宛如干渴的禾苗终于接纳久违的甘霖,宛如痴情的汉子终于拥住梦中的情人,我居然用了四十余轮春夏秋冬的企盼,才忽然换来与这片素白的亲近。
牛年与虎年交替的时节,南方与北方共有的寒冬腊月,我有幸随同一批考察组抵达祖国的东北边陲。当地的气温已降至零下四十度左右。据说,这正是我们国家所能体验到的最为“冰天雪地”的时间和空间。
哦,当背负我们的“银燕”降落在那片土地,当那朝思暮想的素白迎面扑来,当脚尖梦幻般触动它那娇嫩的肌肤,当手指电击般感知到它那圣洁的情怀,我痴迷,我陶醉,我悄然生出一种难言的飘逸……
登临亚布力滑雪场的高峰,举目四望,白雪遮盖着蜿蜒的山路,脚印变得那么浮浅,任由成群结队的人流走过,只是留下些许模糊的痕迹,谁也改变不了那洁白的质地。身边的一切披着厚厚的雪被,连苍劲的青松竟也成片地倒伏在地;几株特别傲骨的同伴,虽然保持挺立的姿态,也免不了承受天公赋予的厚爱,像穿上了臃肿的雪袄,憨乎乎、胖墩墩地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坦诚地接受我们的欣赏、触摸和合影。眼前的雪,就这么白花花、毛绒绒、无声无息、无私无畏地存在着,厚厚实实地堆放着,雍容大度,高雅清纯,真让人呼一口气怕化了,喊一声怕惊了,有心抚它一把,又怕扰乱了它那甜美的梦乡。它用自己的全副身心,铺天盖地,抹平了高低坎坷,遮掩了五颜六色,创造出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安宁、厚实和清白,似乎造物者有意在这个特定的日子,赐给人世间一种自由遐想与谋划的机会,一种孕育着希望与创造的机会。
风车山庄的门外,有两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头戴鲜红的绒帽,身穿黄色的羽绒衣,静静地蹲在路边,用小手你一把、我一把地堆着白雪,乌黑的羊角辫随着身体的动作摇来摇去,渐渐沾上了几朵雪花,在嘴里呼出的白气一阵阵地飘散,活生生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风景图。一切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着,只见那堆白雪在慢慢地升高,慢慢地加大,慢慢地堆成了人形。终于,一个看上去有几分憨态的小雪人堆成了。姐妹俩这才恢复了童稚的天性,蹦跳着、嬉笑着、抓起雪团抛撒着,显然是创造的成功给她们带来了极大的欢乐,这欢乐充溢着白色的天地,也催开了我们这一群大人的笑颜。
在冰城哈尔滨,我们惊叹于更为伟大的创造。白天,我们来到太阳岛上,这里是雪雕的世界。只有身临其境,才会相信那原本松松散散、飘飘洒洒的雪花,在人的手里,竟然也能创造出无尽的美感,被赋予神圣的艺术精灵。时值虎年,展现在我们眼前的“雪虎”随处可见,有的威猛扑跃,有的雄踞长啸,有的伫立远望,有的从容信步,还有一些在与人类亲密的嬉戏。显然,作者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外形的视觉感受,同时还蕴含着对虎年的期望与祝愿。与此相关,我们也看到了人类对自身的歌颂与礼赞,那用雪花堆雕成的男人、女人、老翁、孩童,形神兼备,栩栩如生,硬是于无声处激荡起浩然的灵气,在冰天雪地中奔腾着永恒的生命活力。夜幕低垂,则是观赏冰雕的良辰。那坚硬冰冷的物质,被人开凿分解成一块块的原料,又被人按自己的意愿重新排列组合,进行雕琢加工,在晶莹剔透的质地里,镶嵌着五彩灯光,衬着周边的黛色,便成了神韵无穷、灿烂缤纷的人间瑰宝。由于冰块更可以堆砌、雕琢、镶嵌,因此,它与雪雕就有了异曲同工之妙。冰雕更多地被创造成辉煌华丽的亭台楼阁、流光溢彩的庭院乐园,集中地展示着人类向往的美境——那世代奋斗追求的栖身处世之所。人与环境,理想的人在理想的环境中生息,这就是雪雕和冰雕的主题。而这主题,又带给活生生的现实人类多少遐想神往?
吉林省有座丰满水电站,是我国较早的现代工程。站在高高的大坝上俯瞰,上游是平展展的冰原雪野,下游却依然湍流奔腾、波卷浪翻。正因为有了这人类的创造,那沉寂的冰层下面,就能喷薄着不竭的生命活力,日夜不停地为人类造福。而那飘逸而起的水雾,凝结在两岸的树枝上,又形成特有的“树挂”,也叫“雾松”,宛如绽开连片的玉树琼花,美不胜收,恍惚大自然也在竞相展示自己鬼斧神工的造化本领,来与人类的创造互相呼应、互相映衬。
探寻的脚印,在雪野里延伸。心灵的感知,也随着雪花积淀。我还曾看到,一对年青的情侣相拥着坐在爬犁上从高坡飞速滑下,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挥舞着雪杖滑翔而过,三五成群的男女老幼相伴相携着在冰上溜、在雪上滑、在冰天雪地里欢笑和呼喊。尤其是在长春的冻湖边,我看到用人工凿开厚厚冰层后露出的一泓湖水,湖水必须用船只不停地摇晃,为的是不断地磕碎水面上迅速凝结的冰,就是在这样的冰水中,竟有几位年过半百的汉子,舒展双臂奋力畅游。此时此际,我脑海中迅速掠过所经历的一幕幕场景,这些场景交织着、变化着、强烈地碰撞着我的心灵,最终凝聚成两个大字——创造!
是的,创造。这是人与大自然的亲近与适应,是种种表象后面的不朽的精灵。就像闽南的乡亲用坚硬的岩石建屋铺路、雕刻雄狮麒麟;福州的父老用麻布和油漆,粘磨成精巧妍丽的脱胎漆器;也像我那少时的伙伴,能在闽江的浪尖上游出十八般花样,能在旗山的丛林中采到无数种野果。北国的同胞呵,大自然造就了那一片独特的环境,你们也就利用那天赐的资源,无穷无尽地创造着自己美好的生活和那生活中的美好。
我总算如愿以偿。北国山野,你终于让我真切地看到了又一种美,体验了美,理解了美。这美,在于自然;这美,也在于创造;这美,更在于适应与和谐。
美哉!北国山野。美哉!那山野的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