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环水,支撑出一座赤塘山。赤塘山不高,和巍峨矗立的旗山相比,只能算个小山包。赤塘山是一座红土山,泥土的颜色很纯,都那么红彤彤的,倒映在山旁的池塘里,满塘也显出一派彤红,所以称之“赤塘”。究竟是山因塘而名,还是塘先依山得利,没有人答得上来,反正代代相传,沿用其称呼罢了。这座赤塘山横亘数里,形态像一只凤凰,于是又称“凤岭”。这倒更适合作为它的本名,不知为何竟被别名取代。
赤塘山原本是先祖们安息所在,多少年多少代延续下来,坟墓一座挨着一座,几乎挤满了所有地块。遮庇护它们的是参天的松树,就生在在坟头墓旁,高大挺拔,四季常青,树干最小的直径都有筷子那么长,看起来有碗口粗,一些更大的甚至有脸盆那么大;树高则有两三层楼房高,不用说,这至少是历经上百年岁月生长的结果。
这片松树林除了庇护祖坟,还给乡亲们带来了不少实惠。村里有时需要木料,可以就近去砍伐几棵;山下的村民经常去修整枝丫,那些树枝就足够他们当柴火使用;还有松香、松果……我一个小学同学,光靠父亲带着他采集掉在地上的松果卖钱,就能供一家人的日常开销。
赤塘山就这么生生息了千百年,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历史变故,让它完全改变了模样。
那一年,平日里突然掀起“农业学大寨”运动,派到村里的工作队长雄心勃勃,非要干出一项丰功伟绩不可。谁知巡查一通后,才发现这块土地原本就富饶肥沃,并没有“大寨式”的穷山恶水需要治理,唯一能够搞点名堂的,就只有赤塘山了,于是,便把指挥棒恶狠狠地压向这座与他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的不幸的山丘。
随着这根政治大棒的强力挥舞,乡亲们不得安宁了,老祖宗们也不得安宁了。所有生产队员都被驱赶上山,先是砍伐松树,那些生长成百年的大树几天间全被砍光,也不知道运去哪里做了什么;接着还要费尽力气把树根刨出来,再抬着、挑着堆到一个凹处,等待平整山坡时填土掩埋;然后,便是让老祖宗们移居别地。从那一天开始,赤塘山间就哀声遍布,旗山山麓也随即遥相呼应。几乎每家每户都要在哭泣中刨开祖坟,收敛尸骨,再抬送几十里移葬到旗山深处,以致乡间大地上处处哭声,送葬的队伍天天可见;更为悲苦的是除了劳心劳力劳神外,迁坟需要一笔不小的花销,这对很多家庭都是一大难题,不少人家被逼无奈,只好依靠出卖粮食或者借债解决,因此笼罩在农家头顶的愁云惨雾自然就要更长时间都难以消散。
坟墓迁完后,就要平整山地,学大寨的样子修建梯田。好在旧坟遗弃不少石头,正好砌石墙时可用;挖土也不难,只要命令生产队员卖力气便成;可笑的是,梯田修成后才发现没水,什么也种不了。于是又突发奇想,在山下的池塘边修个抽水机站,靠抽取池塘的水来浇灌。修机站、买设备自然又得花钱,这就意味着当年乡亲们的口粮和“工分”又要被扣减不少。
没料到,正是这场天怒人怨的造地运动,成了我远离家乡的诱因。在平整土地时,为了赶进度,要求学生娃娃也要停课回村,和生产队员一起“战天斗地逞英豪”。我那时已经是初中生了,自然难逃此役。有一天在地头吃午饭时,几个青年哥劳累后躲在一角,禁不住七嘴八舌地抱怨这种“劳民伤财”,其中有人说了句:“要是能到哪个工厂去,哪怕一个月只赚十八元,我也立马就走,再不回来!”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说这话的青年哥可能早已忘记曾经说过这话了。他也一直留在家乡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早些年还当过村委会主任,但这句话却是被我“入耳、入脑、入心”了。打那开始,我就向在省城工作的老爸表明了强烈意愿;还时不时给在省城和外地工作的舅舅、叔叔们写信,请求他们帮我想想办法到工厂去当工人。也算工夫不负有心人吧,只隔了一年多,初中毕业后,老爸的单位“内招”,我便作为照顾对象,当了一名受早期“读书无用论”影响的“流失生”,被“内招”去三明钢铁厂当了工人。许多年后,听说赤塘山的梯田里曾经种过地瓜,种过橘子树;到了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没人愿意再在那种山地劳作,也没人再来统一管理抽水站,于是又任其回归自然。再后来,就不知变成啥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