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旗山,才知道它的博大,才知道它的富饶。它给山里山外的人们供养着源源不断的水流,供养着树木杂草,供养着飞禽走兽,供养着茶叶草药,供养着笋竹油料。当然,还有许多高高低低的梯田,和那梯田上生长的花生、甘薯、水稻……
旗山的土地也都有主人,不过山里人的胸怀和旗山一样宽广,这种宽广的胸怀让他们能够和山外的人们和谐相处,让大家都包容在旗山的怀抱,共享旗山的惠泽。
那时候,老人去世都要找一块葬身之地,主人家请上风水先生进山转悠,看上哪里就定在哪里,然后修墓造坟,择日安葬,从来没有去征得山里人的同意,也不见有人出面阻扰干预,祖祖辈辈的坟墓都保护得安然无恙,不会遭到任何人为的破坏。对于后人来说,终其一生也能够和先辈一样融入旗山的怀抱,得以在一块风景如画的山地间安息,没有了后顾之忧,自然是人生的最大宽慰。
那时候,家家都离不开柴火,山外的农家人都要进山砍柴,只要不去损害山里人种植的作物,任凭哪个山头都可以自由往来、自由砍伐,从来也不见“占山为王”的事件发生。在山里行走,有谁口渴了,恰好经过山里人的家门,上前讨一碗茶喝,主人都会热情地笑脸相迎,端一张椅子让坐,再奉上热茶。
那时候,旗山好像永远走不到头,总是望见一山又一山,经过一弯又一弯,始终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座山头,有多少道溪流,山路和溪流又转过了多少道弯……
那时候,旗山的物产好像多得取不尽、用不完,它长年向外输送着石块、木头、竹笋、茶油、山鸡、野猪、花生、甘薯……特别是柴火,尽管每天从山里往外挑走的柴担络绎不绝,却依然青山长绿、草木茂盛,往往当年砍伐过的灌木林,来年就又恢复了旧模样。
那时候,旗山的土地还能救苦救难。有那么两三年,乱世出现,日子特别艰难,山外的农家人被统管得死死的,空有满脑智慧和一身力气却无法施展,于是就有人像做贼似地趁夜投进旗山的怀抱,偷偷摸摸地开垦山地种些甘薯自救。
我曾经随大人去过几次,不但见证了这种艰难度日的难忘一幕,还在稚嫩的心田深深种下了对旗山的敬重和对旗山人的感动!
进山时间要选在下半夜天色最暗的时候,村里那些巡逻的民兵也困乏了,借着夜幕的掩护能够把被捉住挨批斗的危险降到最低程度,而且到山里后恰好黎明,可以迎着曙光干活。干活先从挖茅草开始。据说能够生长茅草的地块都比较松软肥沃,所以要尽量选择一块茅草生长得特别茂盛的山地,先把茅草挖掉堆到一旁,再把山土刨开、砸碎,然后整成可以种植甘薯的“畦”。这几样劳作说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光挖那些根深叶茂的茅草就得费去不少工夫,刨开土也很花时间。因此,一天下来只能整出半间房大小的地块。这样的地块分散隐藏在山林中,周边有树林和灌木遮蔽,假如外人没有走到跟前,一般都难以发现。因为特别费时间,更因为需要隐秘,所以没法多开垦,一户人家最多也只能整个两三块罢了。
地整好后,还要把烧柴积攒的草木灰拌上粪便偷偷地运上山去,埋到土里作为肥料;接下去就等老天爷眷顾,等到哪天下了一场雨,把地面浇湿了,才可以偷偷地上山插上薯苗;整个生长期间,也只能交给老天爷关照。这种单纯靠天的耕作方式,产量自然不会太多,但它毕竟是救急救命的果实呀!或许,这就是旗山人的福气,不管日子多么艰难,只要你肯劳动,只要你肯投入旗山的怀抱,只要你能在旗山供给的山地上付出心血和汗水,你就不会挨饿,更不会饿死。
不过,今天的人们可能难以想象,就是收获那自己辛辛苦苦劳动得来的果实,居然也还是要像做贼一样。因为没办法光明正大地挑着回家,农家人只好无奈地想出一个能够瞒过民兵和工作队的计策——装作上山砍柴,把挖起的甘薯藏在柴担中间捎带回来。这个计策果然管用,似乎没有听说哪个人被发现过。只是这样一来,一块地里的甘薯需要好几批才能运完。好在农家人也需要柴火,半担柴火夹带半担甘薯,无奈之间倒也没损失什么。旗山人的智慧与心计、大度与宽容就在这件事例中也得到生动的展示,能不让人钦佩与感动么?只是至今想来,似乎还带有几分生活中的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