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家乡变了样,我特地找机会回去看看。刚进门,婶婶和几个弟妹就七嘴八舌地邀我一道去给稻田“送水”。一听到这“水”字,我的心刷地就凉了三分。在我的老家,水就意味着白花花的大米,意味着秋后能放开肚皮享受几餐温饱的滋味,意味着春末能把腰带扎得稍微松一些。所以,每到这“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季节,乡亲们的眼睛就全盯上了这个“水”。为了一滴水,他们甘愿整宿整宿地不合眼,守着水渠里的水从满到干,再从干到满;他们还会互相监督、争吵,甚至为了水而大动干戈,闹得鸡犬不宁。不知多少年了,也不知有多少人,每当被那种日夜不息的水车声、锅盆声和叫骂声组成的合奏曲骚扰得精疲力尽时,都会本能地从心底发出沉闷的叹息,渴望着某一天会出现一个奇迹,让这种苦痛的劳役永远消失。然而,时到今日,婶婶和弟妹们不仅全家上阵,还匆匆忙忙拉上我这稀客去当帮手。唉!看来这水是越发变得金贵,越发难求了。
路上,来往着忙碌的人群,偶尔碰上熟人,都不过送来一个微笑,或者轻轻点点头,竟没有谁肯花费那么半分钟的时间停下来跟我搭句话。默默地赶了一段路,弟妹们忽然叫道:“阿利伯,阿利伯!快,追上去!”
我抬眼望去,前面的小路上正转出来一个瘦小的老人。他披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头戴宽边大草帽,若不是两只裤管高高地卷起来,打着一双赤脚,迈着习惯性的快步,谁也不敢说他是个“乡巴佬”。这就是那个阿利伯?提起他,我倒记起了一桩往事。那是在过了两三年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之后,种田人又分到了几分“自留地”。有一天,也是顶着这么大太阳,我用脸盆一趟又一趟从河边往地里送水,直到累肿了胳膊,走疼了脚,还没法使那些垂头丧气的秧苗直起腰来。绝望中,隔壁田里满满的一汪清水正白剌剌地闪着银光,倍加惹人眼热。在一种说不清的心理驱使下,我慢慢地挪到田埂边,飞快蹲下去,用手指在中间横穿了一个洞,一涓凉丝丝的水立刻顺着指缝渗出来,接着又把我引进了一种乐滋滋的境界。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大手突然揪住我的头发,把我像小鸡一样拎起来,又一只大手紧接着甩在我的脸颊上,把我甩倒在田边,又顺着河岸滚下去,一直滚到河里。当我从水里挣起身子时,我看到河岸上那棵歪脖子荔枝树下站着一尊又黑又壮、光着膀子的凶神恶煞。他瞪着大眼睛朝我直骂,骂得唾沫四溅。一些乡亲闻声赶来,看到这情形,不禁摇摇头,乱纷纷地说开了“这人也太小气,就那么两滴水嘛”,“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没点大人样”,“看他把人家孩子弄成这模样,心肝也太狠了”……听到这些议论,我涌出了泪水。泪眼朦胧中,好像看到他也红了眼睛,抖动着嘴唇在嘀咕:“这是两滴水吗?这是两滴水吗?天老爷!”
他就是当年的阿利伯。
我紧紧地盯着他,看到他走近河边那棵熟悉的歪脖子荔枝树。树下已经围着一圈人,看到他走来,先是自动地让开一条路,接着又把他更严实地围在当中。一会儿,平空响起“突突突”的马达声,一股碗口粗的水柱越过人们的头顶,“哗啦啦”地倒下来,倒在古老的渠道里,奔跳着流向前去。“这是怎么回事?”我惊奇地问身边正在赶路的弟妹。
“阿利伯的抽水机给大家送水啊,他家这两年种茉莉花苗挣了两万多元钱呢。”弟妹们心不在焉地回答。
人群散开了,很快就跟着水头分散到田野的各个角落。这时候,我才看清那棵荔枝树下新添了一座红砖青瓦的小屋子,阿利伯倚在漆得碧绿的门框上,嘴里叼着一支又粗又大的卷烟,望着水花微笑着。那水花,活像活蹦乱跳的珍珠,在阳光的照射下,美得叫人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