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水,带给乡亲们的大多是幸福和欢乐,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洪水”。
在我这一代,造成重大灾害的洪水已有三次。
最远的一次,是在我上幼儿园时。连下了几天大雨,妈妈和生产队员们轮番上防洪堤“巡堤”,曾祖母和几个婶婆也越来越频繁唠叨着洪水。有天傍晚,妈妈满身泥水赶回家,顾不上擦把脸喝口水,就告诉家里人立马把东西往阁楼上搬,说是堤坝出现多处险情,已经替换上青壮年男队员在抢险,十有八九怕是保不住了。
祖上对付洪水早有了经验,建造房子时都造了阁楼,平时囤积着粮食,堆放些不常用的器具,还有很大的地方空着,洪水来时就可以作为一家人的栖身之所。家里东西本来就不多,因为有阁楼,放在楼下的便只是一些最常用的生活用品,无非是衣橱里的衣服,床铺上的床板、草席、被子,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桌椅之类。与阁楼配套的,还有一架可以搬动的木梯子。阁楼前几天就整理打扫过了,只要架上梯子,就可以搬东西。搬东西时,只有妈妈一人忙前忙后。我尽管很想帮忙,因为年纪太小也只能力所能及地拿些小物件,年迈的曾祖母则怀抱刚会走路的我妹妹坐在灶前,赶在洪水到来前,抓紧时间煮一锅地瓜准备当干粮。
妈妈可能早年已经积累了应急处置的经验,动作既敏捷又十分有序,先是将草席、被子卷起放在桌面,将床板扛上阁楼铺开,再返回将草席、被子抱去盖上,接着将衣橱里的衣服塞入几个袋子,拎上阁楼放在床铺上;再接着搬运装入箩筐的厨房用具和椅子,最后把鸡、鸭装进笼子拎上楼;等到该搬的东西都搬完,还用绳子把搬不了的桌子、橱子、床铺拴在房柱上,以防湍急的洪水把它们冲走。
预料的灾难果然不可避免地降临。天刚擦黑,雨声中突然传来“咣、咣、咣”急促铜锣声,接着远远近近的锣声响成一片,这显然是报警的紧急信号。妈妈赶紧招呼我们上楼,然后转身去和伯母、婶婶们会合,几个人配合着把一扇扇门板卸下来,三两块叠在一起用绳子扎紧,制作成简易的木排拴在阁楼下。这样洪水冲来时才能减轻阻力,防止木屋子被水冲走;同时又可以作为水面的交通工具,保持各家之间甚至村庄之间的交往。
妈妈做完事情来到阁楼后,我们一家子围坐在一起,在昏暗的油灯下吞咽地瓜,隐约间听到像木棍敲打般异常的两声闷响,妈妈马上焦急地说:“糟了,堤坝决口了!”随后就有哭喊声传来,妈妈又说:“看来有人家的房子被冲垮了!”我们的心一下子悬起来,谁也顾不上肚子饿,全都从楼上眼巴巴地盯着敞开的门外,等待着如同猛兽般的洪水出现。不久,先是听见哗啦啦的水声,接着就见尺把高的水头卷着尘土、垃圾奔流而来;水头过后,水流平缓下来,一边流淌一边涨高,水面时不时漂过一些杂物。这时候,我们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知道危险过去了,剩下的只有无奈地等待洪水自己退去。
洪水一直涨到快要淹没灶台才稳住,楼下的家具全都浮起来在屋内漂动,还好事先被绳子拴住才没有漂走。
那一夜,煤油灯一直亮着没有被吹灭,一家人或躺或依地挤在阁楼上的地铺中,迷迷糊糊地没能入睡。好歹熬到第二天,妈妈撑起木排去村里打听消息,我从阁楼往下打量四周,只见往日的田园都被淹没了,房子里外全是黄乎乎的水。水面漂浮着树枝、碎木块、草屑还有死鸡、死鸭……妈妈回来后告诉我们,这场洪水冲走了离堤坝太近的两栋房屋,连同房屋里的人和东西,全被冲得光光的,什么都没剩下,都不知道顺水流到哪里去了。我们家离堤坝有几里远,洪水冲到这里已经减弱了不少势头,变得平缓了很多,所以没有感受到呼啸而来的那种恐怖场景。
这场洪水三天后才退去,我们也就在阁楼上呆了三天,吃了整整三天的冷地瓜。洪水退去后,首先苦不堪言的是清理家里的卫生,墙壁上、家具上粘住的泥浆得冲洗,地面堆积的半尺厚的泥浆要清理掉,妈妈为这些忙碌了好几天。家里清理完还得投入生产队的生产救灾,果树得清洗修整,菜园得翻土补种,堤坝的缺口得重新挑土堵严实,冲毁的道路、水渠也要重新修复。辛辛苦苦种植的庄稼都被冲毁了,只得依靠上面拨下来一些“救济粮”应急,这日子能好到哪里去?到秋收之前,米粒几乎都成了锅里的点缀品,更多的都是地瓜干、青菜之类。我正是在看着妈妈日夜辛劳的身影和吞咽这些食物的过程中,刻骨铭心地懂得了什么叫“灾难”。
另一次洪水,已经是上小学了。准确地说,那应该是“内涝”。抵御闽江和乌龙江水害的堤坝年年都在加高加厚,越来越结实,后来再也没有决口过。但是堤内的水无法及时排向江里,积到相当的高度便成为“内涝”。家乡水系发达,坐西朝东、连绵起伏的旗山每一座山谷都有山涧,每条山涧一年四季都在流淌着水流,它们聚集着,渐渐汇成几条溪流,溪流又在一个名叫“溪源”的地方汇成更大的河流,然后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入江。从北边汇入闽江的主要流经河堤村,所以叫“河堤河”,大约几公里,由于修筑防洪堤把入江口堵住了,这段河流就成了“死河”,平日里水面十分平静,是乡亲们划龙舟的好场所。往南边流去的河流更长,途径庄前、桥头、里尾、青洲、黄岐头、岐安、蔗洲、新洲、董屿、高河、岐屿等十余个村庄,似乎每一个村名都与河水有关,河本身的名称反而被忽略了,始终没听说过它的名字。这条河最终在与名叫“南屿”的邻乡交界处汇入乌龙江,修建防洪堤时,在入江口建造了水闸,一共留出九个排水的闸口,所以名叫“九孔闸”。九孔闸平时打开闸门,让河水自然地流向江里;到了洪水季节,一看江水将要倒灌,就得把闸门关上;这样一来,闸内就成了一个大水库。假如雨水不大,水量不会太多,积水只会涨到河岸,就不致造成危害;一旦接连大雨,闸内水量迅猛增加,闸外的江水水位又高,大水库无法向江外排水,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河水冲出河岸,漫过路面,淹没田园,流进院子,这就叫“内涝”。
积水年年都有,内涝的次数倒不太多,轻微的也不过漫过路面,淹了一些田园,且很快退去,所以给我们造成的麻烦和损害也不会太大。这一次的内涝却特别厉害,只见河水一直在涨,眼看着流进院子后还没有停歇的势头,大家只好仓促上阵,匆忙往阁楼上搬运东西。最后,河水也涨到接近灶台台面的高度,而且也待了三天才退去,这就和洪水造成的灾害差不多了。乡亲们自然又经历了一回艰难度日的岁月。
第三次水患,就发生在前几年。家乡已经有了大学城,突如其来的山洪倾泻而下,冲毁了溪源口的武警部队营房,冲走了难以计数的猪舍、鸭棚、羊圈,淹没了大学校园的道路和部分底层的校舍……造成了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人员伤亡和最重大的财产损失。
之后,政府开始重建防范内涝的水系,利用现代化手段修造梯级水库,开挖新的河道,建设通向闽江和乌龙江的排水系统……或许,家乡的内涝也将如洪水一样从此要成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