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香港启德国际机场降落。
于成龙和尤冰步出机场,小王接机,一起坐上公司派来的车返回向裕总部。
“小尤,到现在我还是难以相信你打报告申请回国工作的事,某种意义上说,秘鲁那边的工作需要你超过需要我,我在利马,整个一个聋子哑巴,没有你我寸步难行啊。”
“于总,新的同志马上就要到位了,你不愁没有好的翻译。再说,秘鲁几年,我是身心俱疲,再拖下去,只会影响工作。”
在向裕集团,于成龙被公关部的老部下拉去喝茶,办公室胡主任接待尤冰。
“想好了?不后悔啦?”胡主任说道。
“想好啦。”尤冰小声地说道。
“虽说到哪里都一样是工作,但毕竟内外有别,机会难得嘛。你们年轻人,行事风格就是和我们不一样。这样吧,让秘鲁公司给你做一鉴定,具体的手续回去再办。”
尤冰点点头,正要起身离去,门外贾存芳走了进来。
“啊,正在谈话?好,好,要好好谈谈,好好总结一下经验。我们这里每星期六下午都要政治学习,学习很重要啊,保证我们不会犯错误。”
“贾总说的是,回去后好好总结经验。”胡主任一本正经地说。
尤冰嘴里答应着,其实心乱如麻。她恭恭敬敬地打完招呼,转身离去。才出门拐弯,就听到身后贾存芳的声音:“她要在香港待多久?”
“四五天吧,以前都是过境,这次让她在香港玩两天买点东西。”
“谁这样安排的?”
“我啊。”
“乱弹琴!”
“这……我仅仅是个提议,最后是于成龙决定的。”
“我看不必了,要尽快安排她回去。这次省里的考察小组到秘鲁,从当地几个人那儿听到不少反映,说小尤跟外方的什么老板关系复杂。我问于成龙,他一口否认。我看她是怕惹出麻烦才申请回国的。要不然别人都争着出去,就她想回来?你不觉得奇怪吗?不过回来也好,回去后,先把护照收了,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是,那于成龙那儿……”
“我去说。”
“行,就按贾总的指示办。”
尤冰在拐角处听着这些锥心之语,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一时如五雷轰顶难以自持,但觉天地变色,景物徜徉,一切仿佛都恍恍惚惚的。她赶紧扶住墙壁,慢慢地靠了上去,歇了一会儿,这才咬着牙走开了。
于成龙在公关部喝了茶,又叫来经理为尤冰专门安排了汽车,预备带她到浅水湾、海洋公园等几个著名景点游览。安排之后,他满世界找不着尤冰,正在不解,不知不觉地来到办公室。
胡主任一见于成龙,即热情地打着招呼道:“于总,来来,远方贵客临门,真是难得。”
“哎,贾副总也在。”于成龙道。
“于成龙,这次你们秘鲁公司经历种种困难,才卖掉船,说是把损失降到最低。现在下面议论纷纷,说你们这回亏大了,希望不是如此啊。”贾存芳一见面就这么说道。
“这些问题,下午的会上我会详细报告。你们看见尤冰了吗?”于成龙问道。
“小尤怎么会违反纪律与一个外国人谈恋爱?乱弹琴!”贾存芳左眼眯成一条线地说,“我正要为这事找你,要尽快安排她回去,其他的以后再说。”
“这事我已说过,不要相信邓守仁的话,他不也是听维拉公司的人在七传八传吗?尤冰我了解,她是个好姑娘。再说,她真要干什么,完全在秘鲁就可以干啊,何必跑回香港?这不符合逻辑嘛!”于成龙道。
“邓守仁是谁?他的话不会都是随便说说吧?如今的年轻人做事有个准吗?‘一国两制’还搞不清楚,就想搞‘一家两制’,这就符合逻辑啦?”贾存芳正色道。
“贾副总,这话我倒要请教,”于成龙抓住对方的破绽,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一国两制’是中央解决香港问题的基本国策,怎么就搞不清楚啦?”
“这,你,我这是比喻,没别的意思。”贾存芳狼狈地说。
“好啦,好啦。”胡主任打起圆场,“时候不早啦,于总不是还要找尤冰吗?就快去找吧,大老远回来,晚上一起吃个饭也是应该的。”
“吃个饭还是要的,这样办好!”贾存芳赶紧接过话题。
“这是我安排的,呵呵。”胡主任得意洋洋地道。
于成龙内心叹了口气,告辞一声,走了出来,这下他更急着要找到尤冰。
尤冰既无上街,也没找人聊天,一个人躲在洗手间的间隔里滴滴答答地以泪洗面,手巾纸一张接一张地抹去泪水,泪水却一次又一次地无声淌下,她不得不将手指弯成钩用牙咬着,这样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哭出声来,她实在是伤心至极。
下午,于成龙向董事会汇报工作。临开会前,他再次安排人去找尤冰,但直到会议结束,已是傍晚时分,仍未见到尤冰的身影。这下不能不使于成龙心急如焚,因为他知道,在香港,尤冰并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就是逛街买东西,也应该回来了。
事情惊动了吉景贤,他走过来问道:“怎么,人还是没有找到?”
“是。”于成龙沮丧地答道。
“怪事,今天尤冰见了谁了?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上午从办公室出来,就不见人影了。我还有事找她呢。”旁边的小王答道。
“去把胡主任叫来。”吉景贤吩咐道。
办公室胡主任半小跑地来到董事长办公室。
“尤冰不见了,你这个办公室主任知道吗?”吉景贤问道。
“大家正为这事着急呢,我也急啊。”胡主任一副十分痛心的样子,“我担心她会不会不辞而别啊?”
“我想,这不太可能。”于成龙道。
“为什么?她连老外都敢谈恋爱,这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不行的话……”胡主任欲言又止。
“不行的话怎么样?”于成龙问道。
“向上级有关部门报告。”胡主任答道。
“胡扯!事情还未搞清楚,报什么报?她真要跑的话,就不必跟我回来了,还要拖到现在?”于成龙激动地说。
“她没跑,到现在已经大半天过去了,她人呢?人在哪,你告诉我呀!”
“她没跑,她不会,也不敢!”于成龙一字一顿地说。
“你不要太自信了,于成龙。”胡主任冷冷地说道。
“我的兵,我知道!”于成龙毫不犹豫地说。
“好啦,都不要争啦!”吉景贤摆摆手,问旁边的小王道,“你们问过酒店了吗?”
“打了几次电话,没人接,估计没人在。”小王道。
于成龙想了想,对吉景贤道:“不行,我得亲自跑一趟,要是还没有消息,咱们再商量怎么办。”
于成龙搭的士赶到酒店,来到尤冰住的房间,揿动门铃,见里面没有反应,索性用力拍打房门,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于成龙失望至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木然地转过身,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
这时只听得身后门响,回头一看,见尤冰睡眼惺忪地站在门边,正向自己招手呢。
“我的大小姐,真是你吗?全世界人民都在找你,因为找不着你都快吵翻天了。你在睡觉?”于成龙眼前一亮,激动地说。
尤冰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那么多找你的电话,你都没听见?”于成龙边说边走进房间。
“于总,我实在是太困了,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呢。我可不像你是个铁人。”
“你等等你等等。”于成龙用电话将情况告诉公司里还在等待消息的人,这才直愣愣地盯着尤冰看,不出一声。尤冰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终于忍不住说道:“于总,你都看我大半天啦,我是不是和刚到时有很大不同?”
“我还是不明白,那么多找你的电话,就没一个能叫醒你的?”
“酒店的电话本来就小声,加上临回香港前,太激动了睡不着,又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转不过来,太累啦,睡得死死的。”
“把我吓了一跳。”
“我现在不困了,于总。我现在可是饿了,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呢。”尤冰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睡都睡饱了,还知道饿?今晚本来吉董事长他们要和我们一起吃饭的,现在几点了都?”
“最后的晚餐?惊动大家不好,免了免了。不过这是你的地盘,你得请我。”
“请你吃最后的晚餐?乱弹琴。说,上哪儿吃去?”
“这还问我,当过公关部经理的人,该打!”
“那都是老黄历啦,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鱼粉,可惜不适合人吃。”
两人来到一家粤菜馆,几道佳肴上来后,尤冰一边大嚼,一边说道:“真好吃,走了这么些地方,就数咱们中国菜好吃。”
“在外几年,怎么没教会你吃相,这么大口大嚼的。”于成龙笑道。
“那种场合,拘谨死了。还记得吗?有一回我们同赛萨尔去吃炸鸡,我们手嘴并用还忙不过来,人家将整块炸鸡放进嘴里,无声地嚼上一会儿工夫,肉吃进了肚里,骨头却一块块地用手遮着吐了出来。那种吃法,不能不佩服。但美食当前,还是我现在这样的吃法过瘾。”
“听听,这哪像是个外派归来的小姐说的话,倒真是刚刚经过饥馑三十小时走上饭桌的人。”于成龙停了一下,“维拉的情况好像不太好,我回来时和泓业到赛萨尔处话别,他说老头子的病原本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但那天午后不小心淋了雨……他说基多惯性午后有雨,两千八百多米的海拔,就算坐落在赤道上,雨后的山城仍然让人凉意顿生。维拉淋雨后犯了感冒,接着又演变成肺炎,加上利马的坏消息不断,老头子心力交瘁,愈演愈烈。赛萨尔看上去精神有些恍惚,总之情况都不是太妙。”
“维拉的叛国罪何时是个头啊?这个帽子不脱,这辈子怕是难以翻身了。”尤冰叹了口气道。
“谁说不是。还有那个炸车案件,到现在警方还是破不了,我怀疑它与夏云逸有关,这不,听邓守仁说,这小子早跑巴西去了。倒是张丽芳姐弟最后回国了,算是捡回条命,值得高兴。不知不觉地又说起这些事,怎么就跟昨天发生似的?”
“这次回来,也不知道能否见到刘总和启荣,还真想他们呢!”
“你不晓得,老刘遭了处分,党籍也被褫夺了。启荣呢,回来后,据说归隐山林,自己要求到乡下种树去了,可惜了一身本事啊。”于成龙的语气有点沉重。
“怎么会是这样呢?在秘鲁,他们可是个顶个的能人,回来后就没有适当的位置可以安排?”尤冰联想到自己今天的遭遇,声音显得几分悲戚。
于成龙摇了摇头,看着尤冰茫然的眼神,叹口气道:“怎么说呢!你知道吗?在回来的飞机上,我只要两眼一闭,脑子里就浮动着利马的人和事,像过电影一样,挥都挥不去。小尤,他们都走了,你也要走了,真希望还有机会能在秘鲁与你共事。”
“快别这么说,再说,我就要哭了。”尤冰强作欢颜,“于总,回来的决定是我自个儿做的,怨不得别人。你呢,在利马那个家里,工作上你是领导,生活上你是大哥,其实,在我内心,你就是一个大哥。打你们几位离开后,利马的生活就像房间里封了几扇窗,顿时暗淡了许多。”
“真的?”于成龙故意唬着脸问道。
“反正我是一个要走的人,没什么好忌讳的。”
于成龙喝了口水,没再说什么。
“你怎么不动筷,就我一个人吃?也是,这本来就是我的最后的晚餐。”
“又胡说。”
吃完饭,于成龙叫了辆的士朝太平山顶驰去。
到山顶看夜景的游客不少,于成龙熟门熟路地把尤冰带到山顶植物公园,这里绿荫遮天,芳草铺地。看着尤冰像个孩子似的快乐欢叫,于成龙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慨,他静静地陪着她,除了必要的讲解,基本上没有过多地说话。走累了,两个人就坐在石椅上,望着满天星星,一起谛听天籁。
许久许久,尤冰才转过头来,灯光下,眼里已是饱噙着泪水。她动情地说:“于总,谢谢你,在这样的时刻,还对我这么好。不论是最后的晚餐,还是山顶看夜景,我都了解你的心思,你是用心良苦,用另一种方式在欢送我这个有问题的人。”
“快别这样说,小尤,你对公司对秘鲁的项目是尽了力,做了贡献的,做出贡献的人应该得到人们的尊重与善待。”
“香港是东方之珠,可如果没你的善待,我可能又要同前次一样,与香港擦身而过。不瞒你说,早上我从办公室出来,在拐角处听到他们那些话,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们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我恨透了这个没人情味的地方,在洗手间里咬着手指哭了大半天,心里委屈得不行,又无人可以诉说,就干脆跑回酒店,没想到睡着了,而且睡得死死的。”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于成龙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尤冰听到的那些话。
“你在哪里呀我的大哥?再说我的两眼像两只水蜜桃,叫我怎么见人呢?”
于成龙无言以对。
“记得下午睡觉时我做了一个梦,在茫茫大海中,我孤身一人在一条小船上随波逐浪,天忽然下起了雨,我又冷又饿,迷失了方向,这时风大浪大,小船眼看就要沉没,却没人能来救我。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悲哀得不行。”
“后来呢?”
“后来就听见打门声,开门一看,是你来啦!”
“来救你的!要真能救你那才好呢,可惜我做不到啊!我是个没用的大哥,连你都保护不了!你们一个个地走了,先是老刘、启荣,再就是你,我心里何尝不难过呢?还记得泓业吗?老婆跑了,家也没了,一个人坚持在那儿,这么个大男人,送我们回来时竟哭得跟孩子似的。”
“于总,我永远不会忘记,泓业、泓业他,他真的很不容易。”
尤冰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先是轻轻地抽泣,渐渐地变成明显的哭声,声音越来越大,几近嚎啕。在无人的旷野上,这哭声就像刀子一样剜着于成龙的心,“哭吧,尽情地发泄吧,把心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平,通通都哭出来吧。”于成龙在心里不停地说,他没有劝解,更没有阻止,静静地看着,渐渐地,视线开始模糊,终于,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默默地垂下泪来。
夜未央,星已稀,霜正降,人新愁。太平山顶的半夜游,让他们流连忘返,让他们似喜还悲。人生遇合,机缘莫测,但无论今后走到哪里,他们都不会忘记曾经一起走过的日子,那些令人难忘的时光。
尤冰走后不久,康文彬从利马回到了香港。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日子,才知道昨日在太平洋上空度过了自己的生日。
又老了一岁,他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尊容自我解嘲,现在唯一不用努力就可以增加的就是自己的年龄,如果财富也能这样,那将可以省去多少烦恼,可惜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用过早餐,将自己精心整饬一新后,随手拎起放在柜上的公文包,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班可上。到哪里上班?金富公司是去不了,自己的小天地早已被银行收走,接下来住宅怕也是凶多吉少,被银行拍卖那是迟早的事。康文彬心里一阵阵地发痛,实在无法再想下去,只是颓然地站在窗户边上,看着天上的白云发呆。
许久许久,他才回过神来,然后脱下西装,换上便服,开始处理桌上一大叠信件。他把那些不重要的邮件放一边去,拆了几封银行和公司的来函,大多是要钱催债的,有两封还附有律师信,康文彬的心再一次被深深地刺痛了,他把这些信件一封封地收好,对那些未拆的信件,他再没有信心往下看了。
康文彬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到了第三天,露西要到内地出差,得过几天才能回来。康文彬把女儿送上的士,在她上车之前,他抓住女儿的右手,又缓慢迟疑地松开。露西在车内招手,他在车外微笑致意,一直到车子在视线中消失,康文彬才觉察到自己这一刻已经泪流满面。
他回到家中,收拾停当,临走时给露西留了封信,把它放在显眼处,最后轻轻地关上房门,静静地离开了。
康文彬乘车搭船,来到一个位于清水湾南面的离岛——东龙州。对于这个面积只有2.42平方公里的小岛,康文彬并不陌生。几年前,曾和几位朋友到小岛上露营,看那些攀岩发烧友如何在峻峭的陡壁上挑战身体的极限。然而这一次,他对身边那些壮观的天然石排,奇妙怪异的海洋蚀洞,趣味盎然的古炮台、古石刻,均熟视无睹,一个人在峭壁下沿着弯曲不平的海滩行而行。
江山依旧人事非啊,人,虽然还是他这个人,但已经不是那个旧日的康文彬了。这里几无人烟,是个思考的好去处。看到远处渔帆点点,又不自觉地联想到那些至今还躺在松江厂船坞上饱受日晒雨淋的四条渔船。他再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确确实实是破产了。回想自己在内地、香港、秘鲁苦心经营几十年,上下钻营,纵横政商,为自己编织了一张过硬的关系网,正待揎拳捋袖大干一场的时候,却招致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以致最后走上不归之路。漫漫人生路,总会错几步。可像自己的这种错,只要一步,就可能置自己于死地。想到自己一错再错,愈陷愈深,到了最后竟积重难返,无法回头,他只能在心里慨叹,自己心机太深,机深则祸也深,天知道当时如何算计,就心高高过了太阳。人生如戏,这要真是一出戏该有多好啊,因为戏可以重新再来。可现实不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了。朋友劝慰他,想开些,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再寻新路,以图东山再起。他听后,就在这几天,打了无数电话,求人的电话,骂人的电话,他都打了。被求的人,拒施援手;被骂的人,只能是自己发泄愤怒的对象,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安静下来,他扪心自问,自己今后的生路在哪里呢?六十多岁的人了,这样的年纪,上帝还会不会为他重启另外一扇窗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许应了那些描述黑社会的电影里常说的一句话——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可自己毕竟不是黑社会呀,追求财富有什么错?
康文彬站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直视前方。还是那些渔船,似乎静止不动,天水交接之处,像一幅生动婉约的水彩画,让人陶醉。景致如此优美,更让康文彬浮想联翩,他对自己说,所谓“江上千帆争流,熙熙攘攘,皆为名利往来”,香港一个弹丸之地,因缘际会,无数平凡人,从草根成长,在名利场这个巨型舞台上,摸爬滚打,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香港传奇。自己何尝不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企业经营不是摆地摊,不仅要有雄伟的擘画,更需要真诚的付出,但这两样自己没少努力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程铭森说的,自己铁腕弄权,打击异己,无所不用其极?或者心术不正,投机取巧,觊觎非分之财?还是机关算尽,运气不佳,命中注定失败?康文彬摇了摇头,因为他从不迷信,鬼神之事,就如他对露西所说,是信之则有,不信则无,完全在于虔诚。他曾经问过一位在佛学研究上颇有心得的朋友,什么是佛?朋友答曰:无忧是佛。再问:人生活在这纷繁复杂充满各种诱惑的世界,岂能无忧?如何无忧?朋友曰:你对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你的精神就痛苦多了,物先自腐,而后虫生;胸中先有成见,容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以康文彬当时得意时的那种气势,不仅听不进去,反视之为老生常谈。他笑言,与学佛之人谈论财富,不啻于夏虫语冰,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何以苟同?今日对景儿的事情终于出来,足见当时人家提醒得有理,对自己的内心在物质追求上的阴阳晨暮,洞若观火。康文彬这样想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重新睁开双眼时,他再一次想到了死,也许唯有一死,才是目前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项羽乌江自刎,临死前仰天长叹:“天之灭我,非战之罪也。”他承认他也是个输不起的人,但绝不会像项羽那样将失败的责任推给上苍。事实上,在从秘鲁途经美国返回香港的飞机上,他就想到了死,在迷迷糊糊中,甚至幻想着自己从飞机的窗户爬出,跃入脚下浩瀚的太平洋,轰轰烈烈地走了。谁说千古艰难唯一死?说实话,死,自己全然不惧,相反,则可能是一种解脱。孩子大了,没有后顾之忧;破产了,财富自然也没了;太太又早自己几年去了,更让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太多值得留恋的地方。相反,早去早了结,早走早脱身,在死神面前,只有早到迟到之别,没有贫穷富贵之分,难怪黄庭坚说“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不论你是圣贤还是愚顽之辈,在生命结束的时候,荒草土丘就是你最后的归宿。但康文彬自诩与大海有缘,虽然不谙泳术,却热爱大海,巧合的是,他的发家与失败均与大海息息相关,这更坚定了他自沉大海的决心,也许大海的怀抱,正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天空忽然飘下细细的雨丝,一阵海风吹来,让康文彬顿觉通体舒泰。他转身看了看周围,石崖肃穆,草木萧萧,仿佛在为自己送行。一想到自己即将脱卸痛苦的缧绁,康文彬的心中充满欢喜,一步步坚定地朝着大海深处走去。不一会儿,海水悄无声息地吞没了他的身躯,水面泛起了数圈丝丝涟漪,海面依旧是那样的宁静安详。
……
数日后,于成龙向吉景贤报告康文彬自沉大海的消息,吉景贤沉默了许久,然后道:“死了,我就不多说什么了。这样的结局,对他也算是一种解脱吧。你不知道,前几天,我还接到他的电话。”
于成龙睁大双眼静听下文。
“他在电话里用极其恶毒的语言,狠狠地骂我,真难想象啊,一个你们经常说的儒商,怎么就像是泼妇骂街呢?我猜他是没有能耐,要有条件的话,他可能就会买凶杀人,甚至直接上门索命。他是那样的气急败坏,威胁我不说,甚至还威胁、诅咒我的太太。”吉景贤开始有点激动,“这才是他的真正性格,睚眦必报,不这样做,就不是他康文彬了。”
于成龙道:“竟有这样的事?他怎么就不敢冲我而来?”
“在他看来,我才是总导演嘛!可他最终选择去死,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跟他之间恐怕还有一场好斗呢,阴谋、算计、报复,他什么事干不出来?甚至可以做得更加冷血、残酷,像那些渴望复仇的人,方向明确,手段直接。”
“是啊,康文彬基本上是两个人,一个是充满睿智,有着很高素养的商人;但另一面,面对对手,他的报复心极强,说他穷凶极恶也不为过。就看什么时候,他的哪个方面占了上风,就是那个康文彬了。”
“算了,不再提他了,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你来了,我正好告诉你,昨天上面正式来了通知,让我提前一个月退休,明天先到省里,程副省长会找我谈话,然后就是离职审计,办理交接工作。除了向裕集团,金富公司我兼的董事长,是此次审计的重点。”
“退休这么重大的事,事前就没有先打打招呼,征求一下各方面的意见?再说就差这一个月时间?”于成龙迟疑了一下,不解地问道。
“我老了,”吉景贤答非所问,“是到了退休的时候啦,补充新血也不是坏事。至于审计嘛,也是应该的,对我这几年的工作打打分,看及不及格,有没有中饱私囊什么的。审计期间我只能在省里待着,便于这里工作组开展工作。”
沉默了一会儿,于成龙又问:“那,谁来接替你的职务?”
“不清楚。但眼下这段时间,或者确切地说,从明天开始,这里由老贾当家,一切他来领导。”
“贾副总?”
“是,你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他,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当天晚上,于成龙一个人在宿舍里把大半瓶白兰地喝得干干净净,直到瓶子里的酒已经空空如也,他才意识到酒没了。不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是他今晚的唯一需要。
当他步出电梯,欲出外购酒,却神差鬼使地转到了另外一栋楼,来到小王的住所。
一揿门铃,开门的正是小王。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小王奇怪地问道。
于成龙并不搭话,不待招呼,就带着一身酒气钻进屋里。
“有酒吗?”于成龙问道。
“于总,怎么啦,出什么事啦?”小王着急地再问道。
“少废话,快拿酒来。”于成龙不客气地说。
小王赶紧从冰箱里拿出几罐啤酒,想了一下,又从里屋拿出一瓶白酒,一声不响地放在桌上。
于成龙瞄了一下,一边抓过白酒,一口将瓶盖咬了下来,一边说:“拿两只杯子,咱们喝一杯。”
两个人以前常在一起喝酒,干了一杯后,小王道:“于总,这下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就是心里憋屈,很烦,很乱,一肚子无名火,又不知道往哪里发,整个人就像失了魂似的,心里空落落的。”
“酒要能解决问题,我倒是劝你多喝。可是酒入愁肠,只会加重你的烦恼,喝多了,对身体也不好。”
“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于成龙慢慢地放下酒杯。看着满地板的什物,不解地问道,“喂,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能搞什么名堂?整理行李,准备打道回府呗!”小王笑道。
“什么,打道回府?这又是何时决定的事?”于成龙一脸的狐疑。
“合着就你不知道?昨天接到通知,要轮换回去了。”小王平静地说。
“昨天,又是昨天,和董事长一起接到的通知?”
“你也太抬举我了,人家是省里来的专门通知,我是集团人事部的。不过具体哪天走,日子未定,等金富公司审计完再说。”
“那最快也是个把星期以后的事了,你这着的什么急?”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嘛,你想我这里这么多书,还有音响什么的,先把它们打包托运走了,我再轻身上路,岂不更好?”
于成龙站起来,又坐下去,再站起来,将双手一摊:“你们都接到通知了,我怎么就没接到通知?第一个轮换回去的应该是我啊!”
“你?你是硕果仅存。你想,你要是也走了,谁去收秘鲁那边的钱?这事非你莫属。至于我们这些人,谁来都一样。算了,也就是你吧,谁还会在乎我呢,我算哪棵葱啊?”
“好,好,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呢。当初真不该生拉死拽地把你弄到金富公司来,否则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于成龙抓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不不不,这是两回事,我告诉你,我来香港这么几年,论收获,我在金富的日子收获最大,学到许多生意上的知识,让我获益良多,终生受用。”见于成龙不间歇地往自己的喉咙里灌酒,小王关心道,“别喝得这么猛,小心酒多伤身。”
“你该不是心疼酒吧?小王,告诉你,谁今晚不让我喝酒,我就跟谁急!”
“那你就尽量喝吧,我才懒得管你。”小王咕噜道。
“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什么意思?要走一起走。”酒劲开始发作,于成龙终于悲从中来,“小王,你发现没有,只要跟这个项目有关的,无论是谁,不论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都他妈的没有好下场,是项目造孽还是人在造孽?你说!”
“于总,饶了我吧,”小王抓了抓头皮,一副万分伤脑筋的样子,“前日牙疼,是智齿出毛病了,大夫说,智齿不承担咀嚼功能,建议我将它拔掉,等我真的把它拔掉了,感觉自己确实傻了不少——这样艰深的问题还是留待你自己琢磨吧,我就不费这个神了。”
于成龙发狠似的盯着小王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算了,这酒也让你喝了,牢骚也让你发了,还较什么真啊。我告诉你,这就是事实,别再琢磨了行不行?还是洗洗睡吧。这个世界有许多事情,哪能经得起你这样反复推敲,板上钉钉的事,你不服又能怎样?”
于成龙听了,干脆抓起桌上的酒瓶子,对着嘴又是大喝几口,然后喊道:“喝醉了,我就是谁都不服,我只扶墙,我乐意!”
小王无奈地坐下,停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你这又是何苦呢?其实你说的也不完全对,不是也有个别人,在这件事情上,得了好处,简单说就是提拔了,这也是事实吧?可见并不是你说的个个都没落下好下场。”
于成龙想了想:“你是说贾存芳贾副总?”
小王慢慢地眨了一下双眼,两弯眉毛往上一扬,算是回答。
“他,他从来就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指点点,说说套话,除了高谈阔论陈词滥调,他会什么?整个项目他做了什么具体工作?没有!”
“所以他在这个问题上不会犯错误,因为根本就没有机会。”小王开玩笑道。
“像我们这些干具体工作的,碰到困难找他时,他永远是研究研究,跟你打太极拳,因为他无能为力;有了委屈找他时,他让你相信领导,要顾全大局;你要干出点成绩,那是领导有方,要感谢组织的培养;你要是倒霉出差错了,那可是大事,不仅有一番大道理等着教育你,而且三年早知道,先知先觉;最离谱的凡事总要上纲上线,非得把你整得灰头土脸,里外不是人方才罢休。怪不得背后总有人叫他‘空’军司令,尽放空炮,又密又响。如今官升一级,想必乐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晓得了。”
“这话透彻!如此月旦人物,而且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好像还是头一回吧?真让我大开眼界。”小王开玩笑道。
“你不同意?我也就是放肆一下,发发牢骚,算是酒后胡言吧。”于成龙有点心虚地说。
“不,是酒后箴言!我怎么不同意?我太同意了!不仅同意,我还要说,众人之上,朽木为官,猴坐大班台,就算西装革履,摆的姿势再好,它不还是一只猴?没有根本的区别。”
“这话,这话有点过了。”于成龙摇摇头道,“不管如何,我可以自己打报告,申请回去。你知道,上回临去利马,我们一起喝酒,我告诉过你,我早有激流勇退的心思,现在再说,就不是一时的感情用事。”
小王当然记得,但这次却无言以对。
然而于成龙到底没能如愿以偿,他的申请报告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当他一个人在萧瑟的秋风中孤单地登上飞机飞向利马的时候,他像换了一个人,往日那种勇于挑战,敢为天下先的英雄气概似乎早已荡然无存,有的就是一副例行公事,出差公干的模样。
飞机在万米高空翱翔,百无聊赖的于成龙下意识地戴上耳机,当享誉世界的秘鲁名曲《山鹰之歌》以其悠远、神秘、古朴、深邃的旋律轰然而至时,于成龙一下子被击倒了,他双目紧闭,竭力让自己的心绪安静下来,但无论怎样努力,依旧无法控制。
窗外乱云飞渡,窗内秩序井然。但在于成龙的内心,此时此刻,却似倒海翻江。
记忆,那些难忘的日子,就算它在逝去以后,仍在眼前活生生地跳动,它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鲜明,就算怎样努力压抑,它依旧像冲出溶洞的炙热岩浆,一下子摧垮了于成龙内心深处的情感高墙,脑中飞快地闪过那些在艰难时刻曾经一起共事过的朋友、同事,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想念他们啊。于成龙一边在心里默默地逐个念叨着他们的名字,一边任由两行热泪走珠般静静地淌下。是的,正是这种奔腾、滚烫的记忆,给了于成龙不再踌躇,继续干下去的理由。他深知,前面的路就算荆棘密布,再险再难,自己也只能义无反顾地继续走下去,不为别的,就为这些朋友们期待的眼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