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龙被廉署讯问之后,按照要求不得离开香港,赴秘鲁工作的行程也因此耽搁了下来,正所谓“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心里窝囊得没话说,一团火被他拼命地压抑着,眼见归尤二人在利马独撑大局,新的人员又派不过去,更让他寝食难安。
这天,于成龙处理完公务,刚要端杯喝茶,听得屋外一阵喧哗,正欲过问,只见公司小姐从门外引进两位客人,为首的正是吉景贤,随后跟着的是秘书小王。
自打前几日胡主任找王秘书关于与女同事相处的问题谈话之后,小王的头上像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剑,随时可能落下,虽然觉得冤枉,却也让他气馁困顿,凡事提不起劲来。
双方招呼过后,于成龙这才知道吉景贤刚参加完会展中心一个展览会的开幕式,顺便转到金富公司找于成龙说说话。
“怎么,你的眼睛都漥下去了,神思倦怠,心事重重,前阵子最困难的时候也不至如此,搞什么名堂你?”吉景贤边喝茶边问。
“董事长,真刀明枪地干仗,我于成龙啥时候怕过?这不,现在遭禁锢,窝在这儿,动弹不得,心里窝囊得没法说。再想想利马那边,就剩两个小年轻在坚守阵地,都一个多月了,这能叫人放心得下?人事部也不知是干什么吃的,调个人跟皇帝选妃子似的,精挑细选,不知何时才能降生,真是莫名其妙。”
吉景贤等于成龙的牢骚一股脑儿发完之后,才道:“廉署那儿可有进一步的消息?”
“除了又来核实一次数据外,就没进一步的动作了。我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据归泓业报告,赛萨尔想高价收买我们的人,对方是看到了我们在管理上的漏洞,才伺机搞鬼的。今天我们的人是好样的,但明天后天呢?谁知道还有什么名堂发生?万一真有什么冬瓜豆腐就麻烦啦。”
“这些事坐在我们这个位置上的都应该想到。这样吧,省里的工作我去做,不过就是选到人,手续上也未必能够办得快。这两年,我们自己出境,手续都比以往严格许多,除了护照,还得有出境证,只怕现在要外派常驻就更不容易啦。”吉景贤有点气馁地说。
“那,那怎么办?真的就束手无策?我就知道,我来接这个位,就是个骑着毛驴举着拖把,追赶老虎的命,根本力不从心嘛。”
吉景贤拍了拍于成龙的肩膀,没说什么。
“董事长,于总,”一直不说话的王秘书说道,“我认为于总是可以去秘鲁的,为什么?禁止人员出境,那是要到法院申请禁制令的,这些手续都没办,说明是说说而已,口头说说就是随便说说,为了他们调查方便罢了,再说了,我们持的是护照,又没有被扣留,怎么就不能出境呢?他们明显是在吓唬人嘛。”
经王秘书这么一说,于成龙茅塞顿开:“要真是这样,那我们真成了傻瓜啦。当初因为爱面子,把这事保密起来,其实问问律师,不早明白了?看来爱面子也会耽误事。加上我们这些守法公民对那些特殊机构的人特别尊重,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怪不了别人。”
“这事还是慎重点好,多征询一下律师的意见。小于真要能够动弹,那比派两个新丁去秘鲁都强。”吉景贤停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康文彬给董事会写来一信,辞去副董事长的职务,放弃他30%的股份,就此撂挑子了。”
“此人聪明啊,”于成龙由衷地说道,“现在银行债务一大堆,亏损已经发生,他30%的股权,应当承担30%的债务啊,他拍拍屁股走人,留下烂摊子让我们收拾,这不太便宜他了吗?”
“走了也好,一了百了,倒也爽快。不过,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好处倒想得,情况坏了,他跑得比谁都快,当这儿是自由行啦?他这样做,逃避责任也好,逃避债务也好,或许就是想给我们出难题,只怕还想看我们的笑话也说不定。我早说过,就那些宝贝船儿摆在那里,有人就吃不下,睡不着,看在眼里,馋在嘴里,处心积虑地想吞到肚里。吞不了,又不想承担责任,就此撂挑子。真撂了,也好,今后不再出来搅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吉景贤挥着手道。
“董事长,您看,如果我真的可以动窝了,这里马上需要派个妥当的人来接替我的位置,免得事无巨细都得惊动您。人事部派不出人来,能不能内部协调一下,我看王秘书就很合适,只是老板您用顺手了,舍不舍得外放?”于成龙说这话时,故意显出一副深思熟虑、公事公办的模样,脸上堆满了替老板分忧解愁的表情。
吉景贤瞥了小王一眼:“王秘书?你不知道,王秘书如今可大出息了,不显山,不露水,在电梯里就把自己的顶头上司给涮了,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害得我们办公室主任连嘴带笔折腾了两天,解释什么几百万存款,什么彩旗飘飘。胡主任最是怕事的人了,为这事,吃不下,睡不好,恨死你了。”
“董事长,我、我、我那是闹着玩的,您知道,我真没想到会是那样,我已经在姜先生找我谈话时,原原本本地做了解释,我告诉他,那都是些玩笑话,确不可当真。事后,我也向胡主任认了错,请他原谅。”
“这会儿知道急了?”吉景贤早知道小王与办公室胡主任不太咬弦,耳边常听到小王有意无意的吹风,无非就是让自己高抬贵手,放他去搞业务,“这些话要让那些脏心烂肺好管闲事爱嚼舌头的人听到,不定要传成什么样,要让外面的报纸捕风捉影地登出来,我看你怎么收拾?”
“董事长,我真的知错了,我一定吸取教训,不会也不敢有下次了。”王秘书羞愧满面,再次真心认错,吉景贤的这一番话,正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让他顿时觉得自己寒毛倒竖,周身冷冽不堪。
“这算什么,小于,顺手给他一下子,让他长点记性。你看看,就这么个家伙,你还要么?”吉景贤半开玩笑地说。
“当然要,董事长使出来的人,再怎么着也错不了。小王我是知道的,有时候不分场合,不计后果,就好开玩笑,这毛病一定得改。再说,这一时半会儿哪里找比他更合适的人,金富的事,他算是一个能帮得上手的。”
于成龙的话,吉景贤思考了片刻,虽说有点不情愿,但金富眼下的形势已不容他多想,何况小王确实是个理想人选,这里的工作更是压倒一切。因此,他点头道:“我同意,这样吧,等这周董事会召开工作例会,我会正式提出来。小王要抓紧熟悉这里的工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多问问小于。”
“懂,懂,他懂得不比我少,成天竟有一半的精力在金富的事上,他哪能不懂?不过王秘书,既坐了这个位,我可告诉你,金富公司养的鸟日后要飞不起来,那也是你的干系,大事就更不必说了,军中无戏言。”于成龙故意板着个脸孔说道。
“于总,你不还在金富吗?我不懂就问,尽力而为,再说啦,董事长也会指导我的,我一定努力把工作做好。”王秘书感激地看了于成龙一眼,本来凉透的心一下子又热了起来,整个人跟脱胎换骨似的,一扫几天来颓丧不振之风,精神焕发地说道。
话音刚落,吉景贤即一字一句地曼声说道:“对眼下金富的形势,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只有一门心思做好工作,别的不容多想。记住,凡事总要朝最坏处去设想,预先铺排设计好了,就不会等问题出来抓破了脸再去摆平。还是那句老话,你们要特别给我记住,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吉景贤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似乎都可以摸出棱角。
实际上,早在吉景贤谈论康文彬退股的前几天,康文彬已经到了省城。那天他在龙宫大酒店住下后,就给程铭森打了电话,秘书小齐接完电话,十分钟后即刻回电,告诉康文彬,老板晚九点与他见面。
康文彬心里一阵念佛,程铭森到底没有忘记他,算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唯一让他觉得有点安慰的事。
九点钟,齐秘书果然带着车子来到酒店,将早已在酒店大堂等候多时的康文彬接到南湖宾馆后区的一幢独立式小楼。一进里间,程铭森从沙发上起身相迎,两人握手,相互客套一番,等服务员送上茶后,齐秘书等知趣地退出房间,谈话就此开始。
“文彬兄,”程铭森脸上重新敛起严肃的表情,“这几个月围绕金富公司发生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不算,也搞得我非常被动,让我在省长面前抬不起头来,你是怎么搞的嘛?那些事情随便一件都可以置人于死地的,你懂不懂?曾几何时,你老兄何等聪明,一个经验老到的人,怎么在关键时刻阴沟里翻船?是糊涂,还是不懂?这不是我先前认识的康文彬啊。”
谈话伊始,这有点不分青红皂白的一连串问话劈头盖脸地就往康文彬的身上发泄,让原本要来诉苦搏取同情的康文彬一下子枪法大乱,两分钟前还是和蔼可亲貌似老友的程铭森,在他的眼中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
“程副省长,”康文彬带着一点委屈,毕恭毕敬地说,“我这儿还未开口说说我的委屈,你倒已编排了一大堆的不是排揎起我来了,金富的事果真这样让你为难,那是兄弟我对不起你,但你也要想想,我之所以必须这样做的原因。人之好善,盖不如我,略有身价总想力争上游,成为人中翘楚,这是做人的起码愿望。只是我的运气实在欠佳,才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为了朋友,我辞去总裁的位置,这也算是忍辱负重。你知道,我原本打定主意,要闹多大,一定奉陪的。”
“可我几次三番、苦口婆心地告诉你,事缓则圆事缓则圆,你就是不听,而且变本加厉,愈演愈烈,几近疯狂,这也是你这样一个老谋深算见事即明的人所为?商场上还有一句‘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做不好也就罢了,把跟你一个公司的人,无论中方外方,全都得罪光了,还能指望谁来帮你,谁来替你卖命?这叫众怒难犯。原以为你宰相肚里能撑船,谁知你连只舢板都容不下,你还是一个干大事的人呢,叫人实在难以置信。人说做生意就像带兵打仗,看人做事,看事说话,风向不对,随机应变,方能把握机会,出奇制胜。这些生意场上的三字经,平时你口若悬河,条条是道,可该用的时候全让你当狗屎一样给拉了出去!像你这样做事,焉有不败之理?”
康文彬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多好的机会啊!”程铭森仰天一声长叹,见康文彬低头默不作声,他才降低声调问道,“我问你,于成龙被香港廉署调查的事,背后是不是你搞的鬼?”
“什么叫搞鬼?我那是依事实说话。”康文彬没好气地答道。
“我猜八成就是你干的。”程铭森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调再次提高地说道,“叫我说你什么才好呢?论年纪你比我大一点,论阅历,你自诩儒商,三教九流,无所不晓,可干起事来和那些下三滥的有什么不同?”
“他于成龙张罗那些羊睾狗肾,鹿鞭鹿茸,为女人丰乳,为男人壮阳,你不骂他荒唐,倒说我是下三滥的。我是下三滥的,你不就是下三滥的朋友啦?一块儿光彩是不是?”康文彬也高声地说道。
“我们,我们当然是朋友,”程铭森迟疑了一下,又觑着眼压低嗓门说,“不是朋友,我还坐在这里跟你啰唆什么,难道只图一时的口舌之快?我是在为你可惜啊文彬兄,不做大寺庙里的方丈,却愿做小茅庵里的住持,这买卖你亏大了。”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似晴天霹雳,让康文彬原本淌血的心再一次遭到猛击,他张口欲言,又似无话可说,万般无奈之际,顿起英雄末路之感,自己心知,再这样谈下去,说不定会控制不住放声一恸。他努力抑制着,待情绪平复一些后,方低声说道:“铭森兄,你未当省长时,我是这样称呼你的。你刚才这番话,说得透彻,说得我是痛彻骨髓啊。我知道你了解我,为我好,我谢谢你。虽说我们不像古时候一炷香一起磕头歃血拜把子的兄弟,但相交够久够年头,交情深厚自不待言。如今我是落难了,朋友之中,能帮助我的,也只有你了。倘若天不灭我,让我有朝一日得以翻身,受人一尺,还人一丈,我康文彬绝对以全副身家报效兄弟你对我的再造之恩。”几句话说得瞿然动容,几近涕下。
“这话不对,”程铭森摇了摇头,“郎中有割股之心,说到钱财,反倒是误会了我的一番苦心。眼下就只有一条路可以先走,你既已辞去总裁职务,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也辞去副董事长的虚衔,不要临到头还要去承担不必要的责任。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如今项目经营已经发生亏损,银行催促还贷,压力之大你可以想象。吉景贤曾向我报告,要将金富公司彻底清盘,真要算起账来,你占公司30%的股份,要背多少债务,你自己算。”
康文彬对此倒是胸有成竹:“程副省长,此事任他放火也烧不到我的身上。”
“哦,为什么?”
“有限公司经营,老本亏完就完了。至于银行债务,都是向裕集团和水产厅担保借的,还债的事,银行只会找它们两家,与我无关。不过你的意见我会充分考虑。”康文彬心想,你不就是希望我能彻底脱身吗,这样一来你举荐我干这个项目的责任不就没有了?
程铭森点点头:“在这些事情上你倒是十分聪明。我原想你先退出这个项目,我再给你找新的机会,这事不难。这样吧,这件事你自己定,你聪明绝顶,还需要我教?”
有了程铭森这句关键的话,康文彬的目的已经达到,脸上一哂,嗒然垂手谦恭而出,放心地走了。
望着康文彬渐渐消失的背影,程铭森终于露出困倦的表情,他对身后的齐秘书道:“你瞧他成什么样了?才多长的日子,就露出下世的光景,只差没宣布破产了。人说商人腰有万金之缠,身无一骨之雅,他雅倒是雅的,就是没了万金,跟那药渣子一样,过去无用了。”
“是啊,这才多久的时间,怎么就成了这样?”齐秘书道。
“以前都说他精明过人,算无遗策,如今算是领教了庐山真面目。小齐,以后他再找我,想办法把他挡了,没必要在这种人身上再耗费时间。”
“是,我知道了。”
齐秘书正要退下,程铭森从背后叫住了他。
“小齐,康先生有个助理叫文小姐,你认识她?”
“他的助理不是菲力吗?什么时候又多了个文小姐?我不认识,是不是需要进一步了解一下?”
程铭森在小齐的脸上盯视了一阵,见对方坦然自若,因此不再多说,最后挥着手道:“随便问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下去吧。”
康文彬心事重重地回到酒店,抬眼一望,夜幕下的“龙宫大酒店”金字招牌闪闪发光,他站在门口,看着这五个刺眼的大字,心想,大约没人会将“龙宫”二字理解成皇帝的行宫,相反,联想到虾兵蟹将的“海底龙宫”可能大有人在。自己是搞水产的,住在这唤作“龙宫”的酒店里,跟乌龟王八岂不一样?怪不得衰运连连,连放个屁也能打个跟斗。这样一想,自然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回房整理行李,打算连夜搬走。可事做了一半,忽然悲从心来,想到自己已偏执到如此地步,居然因为酒店名称要夤夜退房,实在有些荒唐可笑。退一步说,就算夤夜退房,又能搬到哪里?何处才是自己的理想归宿?康文彬呆坐床沿,良久,终于咳地一声长叹,双手一摊,往后便倒,两行浊泪早已默默淌下。
孤立无援,英雄末路的康文彬漏夜写了一份报告,决定依照程铭森的主意,全部放弃金富公司的股份,辞去副董事长职务,从此退出公司的所有权和经营权。当然,这是可以拿到桌面上的话。私底下,则是希望这样做能让程铭森面子上好看,尽快平息这场风波,在他的帮助下,另谋其他发展。
报告写好后,天已蒙蒙亮,康文彬这才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慢吞吞地起床,脑袋像灌了铅一样地沉重。接着,穿衣、洗漱,又到楼下餐厅吃了碗面条,权当午餐。
回到房间,他打了一个电话给齐秘书,请他帮忙再安排一次与程铭森见面的机会,但齐秘书在电话里告诉他:“老板今早有急事,出差去了。”
“齐秘书,你大约还不会撒谎吧?你老板出差,你倒坐在办公室里凉快,有这个理吗?过去你可不是这样啊!”人情冷暖浇薄如此,让他的心再一次淌血。
齐秘书心想,那是,过去的你和现在的你也不一样嘛。但嘴上却说:“康先生,跟你开个玩笑,别介意。老板视你为朋友,我哪敢得罪老板的朋友。对了,我正想问你,不知什么缘故,昨晚你走后,老板就不得劲,身体就不舒服,是不是见到老朋友受刺激了?”
这一招果然厉害,引起康文彬的强烈共鸣:“到底是老朋友。”他心里深信不疑。
那边厢等不到对方的回答,以为康文彬不高兴了,赶紧说:“这样吧,康先生,我尽量安排,你有事尽管先办,晚饭后回酒店等我电话,你看好不好?”
康文彬只能同意,心里稍为平衡一点,心说势利势利,势与利从来就是分不开的,有势才有利,齐秘书是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所以当务之急是先取势,缓求利,为了取势,自己受点委屈又算什么呢?
康文彬在书店里逛了大半天,又在街边的小店里胡乱用了点东西,就早早回到酒店等候电话,不想九点过了,还是没有一点动静,自己忍不住就打了个电话给齐秘书。
手机响了很久,听筒里才传来齐秘书的声音。
“实在对不起,康先生,实在是有事让人给绊住了。”
“事情约得怎么样?”康文彬顾不得客套,大声地问道。
“老板今天一天身体都不舒服,下午一下班就回去休息了,这会儿见他,肯定不行。”
康文彬想了一下,说:“既然这样,我这儿有一份报告,请你转交给程副省长,明天一早我就走了,你在哪儿,我这就送过去。”
齐秘书犹豫了一下:“过来吧,我和几位朋友在新世界夜总会,来吧,我们也不是头一回在这里见面,老地方,我等你。”
康文彬向来对那种勾栏之地多有厌烦,除生意上必须应酬的,他是能不去尽量不去,一想到那偎红倚翠的地方,带着脂粉味的空气,他就倒胃头疼,周身不自在。但是今天,他是非走一遭不可了。
风花雪月之地,虽非官场,但席次上仍有讲究,一圈沙发,坐着几个客人,除旁边作陪的,居中位置,一位中年人是今晚的主人,旁边一左一右,分别坐着齐秘书和一位日本客商。主人家为了争取一笔加工生意,竭力巴结日商,为了彰显自己与政府部门的特殊关系,又请来省长秘书作为插花,让日本人增长信心。这种伎俩康文彬也没少用过。
此时莺莺燕燕的都已陆续来到,几经选择,合适的便被挑落座,不行的,则再传话催花,于是,肥环瘦燕接踵而至。
康文彬到了,脸上气色灰暗,神思倦怠,双眼涩重,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
已有几分醉意的齐秘书,一张酒脸像怒放的红花。见康文彬来了,便客气地请他坐下,大家随意。但康文彬不坐,反而要齐秘书与他到外面说几句话。小齐是个精明鬼,知道这一缠上不知又有多少话说,便一再劝说康文彬不要啥事都放不开,一个人在肚子里用功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既来之,则安之,奉屈小酌,放松一下,也顺便认识认识几位生意上的朋友,说不定日后有合作赚钱的机会。
这些看似婆婆妈妈的话,对穷途末路的康文彬无疑起到鼓动的作用,一想到自己的生意不少是从酒桌上谈来的,齐秘书的话自然让他深有同感,加上主人家也一再劝说,看看盛情难却,康文彬到底还是在齐秘书的身边坐了下来,与周围的几位客人礼貌地打着招呼。一时,七嘴八舌,歌声嘈杂,众声并作,诸态毕陈。几位能喝的小姐和男士们飞觞醉月地闹起酒来。主人家不时殷勤地劝着,把握机会不断恭维身边的齐秘书,几句话,就兴得他眼窝子朝天,脸上像贴了金,心头好似熨斗烫过,舒坦异常。不知哪个左拥右抱的家伙,对着跪在身前服务的小姐呼了一句:“喏,这就叫人生在世!”竟引来其他人忘乎所以的哈哈大笑,把内心沉重的康文彬笑得心里直打哆嗦。
兴致极高的齐秘书端着酒杯对众人说道:“过去说士农工商士农工商,我就是不理解,商在四民里有什么丢人的?这做生意的,怎么就成了四民之末了?现在更好了,叫做‘无商不奸’,你们说损不损?”
“谁说不是?太损啦!我儿子读经济,我跟他说,经济不是用来读的,经济是用来炒的,越炒它越红火,谁来炒?还不是靠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主人家接过话头笑着回应道。
“是这话,想做一件事,没钱办不成,国事家事天下事,有钱才能如愿,才会觉得发财的可贵,靠谁发财?还不是靠我们做生意的!”
“就说刚刚吃的西藏牦牛肉,比神户牛肉还贵,为什么?因为这西藏牦牛,打小就是吃冬虫夏草长大的,大补啊!没钱你吃得上?”
“还有一点,到了这儿,你就是皇帝,上百个小姐让你挑,跟他娘的皇帝选妃子没两样;上趟厕所,所有的服务员全躬着身子管你叫老爷;喝醉了,还有小姐帮你拉裤链撒尿,没钱行吗?要赚钱,还不是靠做生意?”
“哈哈哈……”
几个人任嘴上痛快,信口雌黄,肆意胡说八道。
“娶老婆,嫁老公,没钱办不到,靠谁赚钱?也靠做生意的不成?小妹你说。”齐秘书搂住身旁的小姐道。
“我哪知道?”小姐娇滴滴地回答道。
主人家插话:“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明日是与非。小妹,这位帅哥喜欢你,今晚伺候好了,不会亏待你的。”
这位小姐听了,更往齐秘书的怀里钻:“喜欢我吗?男人呀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你会单单喜欢我不喜欢别人?会吗?”
“会,你把酒喝了,小费多多的。”齐秘书也跟着逢场作戏。
“真的吗?”小姐抓着齐秘书的手,放在自己的胸部上,“感到我的心在召唤你吗?”
康文彬虽说久经世面,也不禁心里佩服这位小姐的手段。
齐秘书用力捏了捏,道:“哟,想不到你人小小的,这儿却长得大大的,这么有弹性。”
这位小姐一点也不恼,指着齐秘书的手说:“再这样抓下去,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吗?”
齐秘书一脸坏笑道:“结果就是你的两个肉弹就像两颗石榴一样从衣服里掉了出来,快点,我已经等得喘不过气来了。”
两人正得趣,也不知身旁哪个家伙喊了一句:“这话筒好像坏了!”
齐秘书大叫:“妈的音响不重要!”
话音未落,又引来满屋人的齐声坏笑。
“我这颗被你握住的心才最重要,虽然有时候她会飘来荡去,但此时此刻,她落在了你的身上,牢牢地贴住你,扯都扯不开,你可要爱惜啊。”小姐巧妙地接过话茬。
“哎呀,你这颗被我握住的心怎么这么大?还会飘来荡去!”齐秘书浪笑道。
“喜欢吧?喜欢就拿去,今晚她归你,要好好待她喔,不然她会伤心的。”小姐口中莺啭燕呢,加上如晕的笑靥,似水的流眄,简直要酥翻了齐秘书。
“哪里跑来的小妹这样伶牙俐齿的,一张小嘴多招人疼。”齐秘书真有点刮目相看了。
主人家在边上,有点洋洋得意,他转头对另一位客人边上的小姐说:“你看看人家,同样是小妹,人家怎么就招呼得这样有声有色。你老是埋头喝酒,把个日本人喝得像个红皮醉虾,他醉倒了,你背他上房?”
“什么,他是日本人,不说是韩国人吗?”这位小姐站起来认真地问道。
“怎么,开心啦?是日本人,妈的,小费是我出的,你以为可以赚外汇啊?想得美!哈哈哈。”
日本人似醉非醉,对主人家的话似懂非懂,从钱包里掏出三张百元美钞:“他们的三张,我的也三张。”说完,伸出手将小姐往怀里拉。
这位小姐身子退了一步,将手中的杯子往茶几上一放:“什么臭日本鬼,本小姐不伺候啦!”
屋内的空气紧张得顿时就要凝固起来。
在这么多客人面前,主人家的脸色当然下不来。当下不顾体面指着小姐的鼻子咆哮:“你懂不懂规矩?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你愣是不要,谁卖不是卖?这么气冲冲地尥蹶子,你做给谁看?把妈咪给我叫来,不教训她一下,真不知道喇叭是铜还是铁!”
康文彬一直静静地看着这出戏,心里好生佩服这个小姐,看到主人家大发雷霆,便伸出手来拉了拉齐秘书的衣襟,示意让他劝劝。
齐秘书当然不乐意事情闹大,真传出去,自己掺在里头,赔上政治前途也是有的,于是尽量劝解,主人家这才放过小姐。
康文彬面对身边这群忘乎所以寻欢作乐的人,显然已经失去兴趣,在这堆人中混,还不如和畜生打交道。他找了个机会,将手中的资料交给齐秘书,又叮嘱几句,托词告退。
百忙之中的齐秘书忽然叫住康文彬:“康先生,您是否有一位特别助理叫文小姐的?”
“怎么,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起这个?”康文彬故意不置可否。
“昨个儿老板突然就这么地问起我来,我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你的助理是菲力,我们都熟悉的,你何时又有了这么一位?”
“哦,是这样,是曾经有这么一位,不过,已经不在我这里做了,怎么,你老板想她啦?”
“他突然问我,算了,既然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进去了,咱们回见!”
望着齐秘书消失在五彩灯光里的背影,康文彬内心冷笑道:“特别助理?那不过是香港芬兰浴里头的一只鸡。”
在大堂里,意兴阑珊怏怏然转身离去的康文彬与刚才那位大闹包厢的小姐不期而遇,不禁对她多看几眼,只见对方长得可人意儿,一袭白色长裙,一双眼睛顾盼之间,一黑一白,格外分明。
见康文彬看个没完,被看的索性站住,大大方方地说:“先生,不玩啦?这么早就回去啦?连累你也不开心,真对不起。”
这轻轻一说,既大方又体贴,莺声燕语,让康文彬心里大有惜花之意:“不要紧,我原是要回去的,你呢?”无心一问,又似关心。
“我只想静一静,你回去吧,谢谢你的关心。”对方礼数甚恭。
面对这样可人的姑娘,就像当年在桑拿浴按摩室里碰见那位“文小姐”一样,康文彬更不愿走了,而且刚才发生的事情留下的疑问也让他欲罢不能:“我很钦佩小姐的勇气,能赏光喝杯酒吗?”
“哈,这么快就又上岗啦?”这位小姐自我解嘲,露出甜甜的笑容,“谢谢你这么抬举我。”
两个人于是一齐朝酒吧走去。
“你们当小姐的个个嘴巴都挺能说,就像刚才我看到的那个,不简单啊。”
“她对谁都那样,有时挺管用。”
酒吧人不多,他们在吧台前坐下,康文彬要了两杯黑牌威士忌,一边呷着酒,一边道:“恕我直言,在这种地方,发生点争执,我是屡见不鲜,但还真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的小姐,对着三百美金,居然无动于衷,拂袖而去,你就不觉得可惜?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伺候日本人,给我多少钱都没戏。”话说得不假思索,一对翠玉耳环晃荡个不停。
“你恨日本人?”
“我恨死小日本。”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仇大恨?”
“不是小小年纪,这是我家祖训,我不能违背。”
“家在哪儿?”
“南京。”
“哦,是这样。”康文彬恍然大悟,喟叹了一声,又道,“只可惜失去了一个赚钱的机会,三百美金啊!”
“三百美金,是不少。”她伸出春葱一样的小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又坚定地说道,“但我有我的原则,也许你听了一定觉得我虚伪,装腔作势,我呢,也不指望你能相信我。”
“不不,我相信你。”
“真的?”
“真的。可我问你,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做这行?”
“不为什么,就因为来钱快。只要你肯做,就有不错的回报。不过你放心,我不做你的生意,你现在请我喝酒就已经够了。”说完,竟捂着嘴轻轻地笑出声来。
康文彬一听,说来说去,都是她的话,心想自己脑子也不笨,嘴上功夫也了得,倒好像让眼前这位小姐牵着鼻子走:“不管怎样,你能这样拒绝日本人,我竟要为之浮一大白。”
这下轮到小姐发懵了,她不晓得“浮一大白”是什么意思,心里起了戒心,不敢轻易答话,只保持着职业微笑注视着康文彬。
“我是说,美色当前,秀色可餐,今日我算开了眼界,‘老夫聊发少年狂’,我们多喝几杯。”康文彬此时真的抛弃烦恼,眉目轩豁,连续几杯下肚,这酒有如春风过心,满腹寒冰消融。
“古人说,坐红楼,对翠袖,赏美酒,听侑歌,今儿我全齐啦!我本来心境已死,如井枯竭,今天遇上你,看你行事,听你说话,竟使我老井重波,心曲难平。钱原也是可以这样赚的,人也是要有原则的,世事不可苟活。这些话出自你口,入之我耳,引起我千般联想,万种感慨,想不到我商场失意,情场得意,今晚竟有如此艳福,‘软玉温香抱满怀’,能碰上你这么个可人意的小姐,实在可遇不可求,不错不错。”几杯烈酒下肚,借着醉意,康文彬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竟将眼前这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欢场女子引为知己,尽诉衷肠。
“听你讲话,你一定是个大知识分子吧?怎么会商场失意?是下海了吧?打小我妈就说,书读越多,烦恼越深。我看你就别再想啦,要不要送你回去?”
“想做我的生意?”康文彬调侃道。
“想死吧你。”另一个欲拒还迎。
“我可不是日本人。”
“你是个可爱的醉老头。”
“我醉了吗?成了可爱的醉老头?”康文彬一边结账,一边歪歪扭扭地对身边的这位小姐道,“你看我醉得如何?寒冬腊月,一块生牛排搁在胸口,要不了多久就能烤熟了,这是醉?这是火!这是火你懂不懂呀小丫头?”
“我懂我懂,嘻嘻。”
正所谓襄王有梦,神女“有”心,两人一拍即合,一起朝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