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荣自刘进益的事发生以后,情绪一直很低落,倒像是自己参与了设计陷害的阴谋。只要别人一提此事,一提到康文彬,他总是低头不语,不做回应。那天晚上从公司开完新年派对回来,亲耳听到刘进益的述说,才知道事情不仅牵涉到夏云逸,还牵涉到康文彬,是康文彬拿着“证据”要刘进益辞职的。夏云逸与康文彬的关系,大家都知道,那是同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拜把子兄弟。若要说夏云逸受康文彬的指使,设计陷害刘进益,夏云逸俯首遵命,自己是完全相信的。但康文彬终究不能用这种手段对付刘进益啊,就因为刘进益经常唱反调,不听康文彬的指挥?或者这一切根本就不是康文彬的意思,是夏云逸自作聪明,昧着良心所为?事后自以为得计,跑到康文彬那儿邀功?但从事情的发展上看,一步步一环环显然是经过周密部署精心安排的,夏云逸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动机,没有理由自己花钱花精力去干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联想到康文彬一次醉酒时曾对自己说,刘进益必须收声,否则就找人废了他。周启荣那时以为这不过是酒醉时说说的气话而已,不想事情真的发生了,自己对康文彬随之产生了一种偶像轰毁般的感觉,瞬间感到黑白颠倒,手足无措。
周启荣躺在床上伤心地闭起了双眼,脑海里回想到自己在北京一家外贸公司郁郁不得志的时候,是康文彬慧眼识“英雄”,把自己这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调到秘鲁并委以重任,使自己有机会一展所学,他因此十分感激康文彬的知遇之恩,从那以后凡事都对其俯首听命,从无二心。但一想到刘进益的悲剧,这幕后的黑手可能就是对自己十分器重的康文彬,他在内心几百次为其寻找托词,又几百次为自己所推翻。难道说这个有恩于自己、向来受自己崇拜的人,这个一贯以儒商自诩、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竟然是个人格卑劣、品质下流的人物?这种人一万个也遭自己唾弃,无论如何今后自己是不可能再听命于他、信任于他、追随于他了。
周启荣左思右想,愈想愈觉得可怕,愈想愈同情刘进益。对康文彬,则一下子从崇拜的高峰跌入失望的深渊。
才短短几日,刘进益竟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老似一天。大伙儿除揪心叹气之外,只能劝他放宽心,保重自己的身体。周启荣也没少劝说,他的劝说是真心的。
这天,刘进益对周启荣说,张丽芳姐弟签证的事,能帮还是帮帮他们吧,他们有钱才能顺利回国,我们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面对刘进益疲惫、哀伤的眼神,沙哑的嗓音当时让周启荣立马产生出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心理,是讨好,抑或赎罪?总之,他听后二话不说,当即打了个电话给费南多,约对方到一家小咖啡店谈谈此事。
费南多虽然只是一个普通警察,但有一个在安全局当上校的伯伯西瓦尔,在外人眼中,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周启荣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正在与女朋友幽会,接完电话,猛地拍着对方的屁股高兴地说:“上帝,有人给我们送钱来啦。”说完又响亮地在她的双唇上亲了一下:“等我的好消息,宝贝。”
费南多换上T恤、牛仔裤,依约来到咖啡店。
周启荣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费南多故意面露难色地说:“周先生,这种事现在不好办,上头卡得很紧,要想第三次延签,移民局通常是不批的,这您知道。”
周启荣早有准备他会这样回答,这种人,为了捞取更大的好处,就是眼前就手能办的事情,也说得比登天还难。他不动声色地说道:“事情不难,我也不会找你。但你办得了,我心中有数。我可是头一回请你帮忙。康总裁又交代了许多事情下来,我没时间在这里跟你磨蹭,一句话,愿不愿意?酬劳方面一个子儿也少不了你。”
这话意思很明白,我头回向你张口,你最好给点面子;工作忙,是因为康总裁十分看重我,而康总裁与西瓦尔的交情你是知道的,干不干这事,有什么利害关系,你自己掂量吧!
费南多沉默了一会儿,他完全明白这话中之话。周启荣与康文彬的关系他了解,康文彬与西瓦尔的关系他更清楚,前不久西瓦尔到西班牙度假,一切费用就是康文彬支付的。更何况,这事在费南多看来也不是特别难办,事成了,还能赚上一笔,如果周启荣这个精灵鬼找上别人,这到嘴的肥肉岂不是丢了?他盯住周启荣,仿佛要把他看透似的,脖子上的大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发出咕噜的声响,随即伸开右掌,又慢慢地握成拳头,在桌上轻轻一敲,嘴里终于说道:“OK!你把有关资料给我,一个星期后听我的消息。”
周启荣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递给对方道:“全在这里,一共两个人。”
“钱呢?”在费南多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先给五百美元,余数做好了再补齐。”
“不行,起码先给八百美元。”
“你们总统一个月薪水才六百美元,你干还是不干?”周启荣脸一沉,说道。
费南多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拿起信封,冲着周启荣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周启荣回到宿舍,将上述过程对刘进益说了。刘进益叹口气道:“我知道这事确实难为你了,真的度过这么一劫,我想他们姐弟俩会好好感谢你的。”
周启荣说道:“他们现在几个人,就靠在唐人街打老鼠工赚点血汗钱糊口。我去看了一下,虽还没到蓬头垢面的程度,但是眼光失神,行动呆滞,都快不像一个正常人了。张丽芳还好点,但也只会朝我鞠躬,嘴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真是作孽啊。”
刘进益叹惜地摇摇头,道:“拿到签证,他们的美国亲戚再寄一点钱来,就动员他们买张机票回去吧!这是期待中的最好结局。咳,我这是自家背着骨灰盒,还替人寻找风水地——不自量力啊。启荣,现在只有你说话还有分量,你说句什么,怕他们还听些。”
“刘总,您快别这么说。”说来奇怪,打刘进益出事后,周启荣过去那种傲气,那种不服管的劲头,都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不仅如此,对刘进益的话,也变得言听计从。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对刘的这种态度上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仅仅就是为了讨好刘进益,就如张丽芳这档子事,根本不是什么侠义助人,更不是什么良心发现,刘总发话,做做好事,自己就去做了,但愿做的真是好事呢。
周启荣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思从眼前的刘进益想到了对头康文彬,不知此时康文彬又在哪里呢?
康文彬在洛杉矶盘桓数日,为的是看看在美国读书的二女儿。也许是久未见面的缘故,父女俩在一起时都很开心。康文彬还专程陪女儿到商店里买衣服和化妆品,这使小女儿既感动又高兴,在老头子脸上亲了好几次。她感动的不是这些东西,她感动的是父亲,一个在她看来是天底下最忙碌的男人,能花这么多时间陪她吃饭,购物,做一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她可以完全拥有父亲这几天的全部宝贵时间,记忆中自从母亲去世以后,这还是第一次。
康文彬在酒店大堂与女儿话别的时候,显得有些激动。他的一只手被女儿紧紧拽着,另一只手不住地轻抚着女儿的肩膀,口里不住地叮咛“要注意身体,好好读书,不要贪玩”之类的话,翻来覆去,老是重复。女儿只当是父亲太长时间没见自己了,想自己了,眼眶也不禁濡湿起来,一味地点头,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这种伤感的情绪,一直到飞机升空飞翔,康文彬还止控不住,他非常爱他的孩子,但他隐约地感到他曾经许诺要给孩子们的幸福、富庶可能要成为泡影,他不免伤心极了。
康文彬在迈阿密又逗留了一日,第二天下午到达利马机场。他一反过去让周启荣接机的惯例,自己雇了辆的士,直奔希尔顿酒店。
晚上,应康文彬之邀,陈福旺、邓守仁及其太太邓林萍秀、邓守仁的弟弟邓守德及其律师,到康文彬下榻的商务套房召开金富(秘鲁)公司股东会。会上康文彬拿出他在香港已经准备好的巴拿马八间船公司授权修改租赁合同的文件,该份文件经过秘鲁驻香港领事馆的公证。股东会在康文彬的操纵和授意下,形成两份重要决议:一是授权康文彬代表股东全权处理公司业务经营的一切事宜;二是撤销刘进益金富(秘鲁)公司总经理职务及合资公司副总经理职务,在未有正式人选接替之前,由康文彬兼任。各股东代表签过字后,文件立即生效,律师跟进,办理一切所需的法律手续。
由于邓氏家族掌握金富(秘鲁)公司的全部股份,而这些股份转让证书又掌握在康文彬手中,中方人员作为渔船的真正拥有者,在法律上却因为不是公司的股东而被摒弃在会议之外。
会议一结束,康文彬随即按照自己的思路,给刘进益打了个电话。
“刘进益,我念你是个有年纪的人,临老入花丛,我不计较。我给梯子让你下来,没想到给脸不要脸,至今还赖在这里。告诉你,你就是个垃圾,一无是处,做‘鸭子’都没人要,别指望有谁可以保你,凭他是谁,也保不了你这种肮脏龌龊之人。”
虽然在这之前吉景贤再三再四苦口婆心地劝解刘进益,要他留下来,坚守岗位,但一听到康文彬这番咬牙切齿的话,刘进益的精神防线也禁不住一下子崩溃了,眼前一黑,瘫坐在沙发上。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金富公司的门口突然出现了一男一女。男子身材魁梧,大眼睛,厚嘴唇,唬着脸,似乎别人欠他钱没还似的,随时都想打架;女的高挑个儿,黑长发,棕色皮肤,一身性感打扮,把浑身诱人的曲线凹凹凸凸勾勒出来,外表风骚迷人。
来人指明有私事要见刘进益。
既是私事,公司当地雇员当然可以不理。可这时候,刘进益在家养病,周启荣、归泓业又有事各自外出。尤冰只好硬着头皮出来接待。对方一听刘进益不在,显得有些失望,那位小姐大大方方地说道:“我是夏云逸先生的朋友,前不久圣诞节平安夜的晚上,我们和刘先生一起玩到深夜,刘先生乘醉把我强奸了,现在我怀孕了,我想请刘先生帮我解决问题。刘先生是有权有势的老板,干出这种事来,我要他赔偿我的一切损失。”
尤冰有点措手不及地答道:“这事我不清楚,刘先生不在,等刘先生来了你们再说,好吗?”
那大汉看着尤冰一个弱女子好欺负的模样,跨前一步恶狠狠地说:“干了坏事就别想躲过去。我们见不着他,天天都会来,下次还会有更多的伙计来。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玩玩女人,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就想逃之夭夭?”声音之大,整个公司几乎都可以听见。
尤冰这才知道这两个男女是上门找碴来了,看到公司的雇员或目瞪口呆,或交头接耳,忽然心生一计地说道:“我跟你们到外面说吧,你们可以把意见告诉我,我来转达。但如果一味地在这里闹,影响公司的运作,绝没有任何的好处,要知道,这公司并不是中方一家的。你们可明白?”
尤冰是专业翻译,加上到利马已有两年,西班牙语说得好极了,把上述一番话外之意,表达得清清楚楚恰到好处。
这一男一女听得明明白白,夏云逸塞钱叫他们来演这出戏的时候,又偏偏没有交代这家公司的背景,他们以为这完全是一家中国人开的公司,两人一合计就上门“索赔”来了。没想到被尤冰一番不冷不热的话说得一时懵住了,怕万一自己做过头玩出了火,那就得不偿失,吃亏的还是自己。如此一想,心里倒起了三分怯意,嘴里换了一种语气道:“我们很愿意给这位漂亮小姐一个面子,外面谈就外面谈,我们也是想解决问题的,不想闹事。”
正当尤冰努力应付这对男女纠缠的时候,康文彬正在维拉宽大的会客室里正式通知对方,刘进益已经被撤销金富(秘鲁)公司总经理职务,免去其在合资公司代表中方担任的副总经理职务,限期回国。说完取出有关上述内容的两份正式律师文件,交到维拉手里。
维拉仔细地看了之后,咕噜一句:“这是你们自己家里的事,我知道了。刘在合资公司的职务撤换问题,我会通知律师起草相应文件。”
“现在这个职务由我兼任,至于接替人选,我很快会通知您的,到时请您尽快任命,做出安排。”康文彬说完,又不动声色地递上一份律师起草的文件,这是一份经过公证的金富(秘鲁)公司股东大会的授权书,授予康文彬处置公司属下八条渔船的一切权力。维拉阅过之后,一种不祥的预感又袭上心头,他耸了一下肩膀,等待康文彬的下文。
“维拉先生,您是渔船的承租方,要抵押船只当然要经过您的同意。公司现在由于营运上的需要,准备抵押船只筹集资金,这我已经说过多次,我希望您能够大力支持。”
康文彬为了不节外生枝,这次连周启荣也不带,因此,改为自己说英语,由维拉的人翻译成西班牙语。
维拉沉思了一会儿,心里直否定,嘴上却没有马上表现出来。他想如果马上提出反对,势必又是一场无休止的争吵,没有结果的争吵还不如不吵。因此答道:“康先生一再提出这个要求,这确实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我无法马上答复您。是否请您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我的手下幕僚商议一下,明日一早答复您,您看行吗?”又说,“这事也不急在这一天,您说对吗?”话说得很诚恳,与往日的作风相比,判若两人。
康文彬想,话说到这个份上,再逼下去,或成僵局,于己可能更为不利。再说不能一点面子也不给吧,总得为日后合作留下条路。于是他换上笑容道:“那好,我先回去,静候佳音。”说完起身离去,返回酒店。
维拉将康文彬打发走以后,随即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告诉手下人他要乘晚班机飞西班牙度假。下午四点半,维拉坐凯迪拉克朝机场方向奔去,半道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折回利马郊外的别墅,避开康文彬,继续留在利马。
第二天上午,康文彬得知这一消息后,在酒店里大发雷霆,大骂维拉是“王八蛋,老狐狸”,虽然异常愤怒,却又无可奈何。本来起身准备到维拉那儿去,现在只好待在房间里另想对策。
正当康文彬费尽心机思考问题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他抓起电话,听到菲力在话筒那边焦急地说道:“老板,于成龙今天下午搭飞机前往秘鲁,乘的是巴航,我也是刚刚知道。另外,松江厂谭厂长打来几次电话,叫你无论如何给他回个电话,我已经替你推了几次,他刚刚又把电话打到家里,说如果我们再这样不理他,后果怎样你心里清楚。”
“混蛋,他想威胁我?”康文彬勃然大怒。
“我想他不是威胁,他说这话时带着哭腔呢。”菲力答道。
“我知道了,叫他等我电话吧!”康文彬不耐烦地说道。
电话打完后,康文彬颓然倒在床上。抵押之事,总是潮打海滩,进进退退,始终展不开局面,让他心急似焚。但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战国策》里说“谋未发而闻于外,则危”,自己的意图是不是已经败露了,才招致如此接二连三的挫折?实在大有可能。
康文彬在床上辗转反侧,实在心有不甘。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的艰难,搞不好,一切努力终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然而,事到如今,已不容他多想,更不容他畏葸不前,只有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进,没有别的退路可走。他对自己调侃道,现在的人只会欣赏你如何成功,却不会计较你用的是什么手段,唐诗中不是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句吗?人生中几次大风大浪自己都能顺利过关,安然无恙,这一次相信也一样可以。一切还不到绝望的时候,一切终有化解的可能,他告诉自己,唯有坚持,再奋力一搏,这一搏胜利了,天下就是他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