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江湖
孙中山曾说:“人生与弈棋、赛球并无二致。只要入局,就应该是一场志在必得的壮烈斗争。”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不仅没有挽回因大炼钢铁、“三面红旗”等运动给中国大地带来的损失,其极“左”的烈火反而越燃越烈,简直就是史无前例,把中国的百姓推入了更加深重的灾难之中。那时流行的口号是:“抓革命、促生产”,“革命”确实抓得轰轰烈烈,但农业生产却并没有被促上去。当时,农业生产集体化,实行的是以粮为纲的计划经济,农业收入,除了要负担国家公购粮以外,还要负担大队管委会、党支部一班人马的开销,而且文艺宣传队、基干民兵、赤脚医生、民办教师、队长、会计、保管等等“公务人员”,都要摊工分吃饭。有些生产队的非生产性人员记工已经占到了很大的比例,到了农民无法承受的程度。本来生产队的耕地、畜力都在年年减少,产量也在年年减少,可是吃闲饭的人却越来越多,每年分粮时总是僧多粥少,工值只有几分钱,最好时也超不过两角钱;相当一部分社员家庭,人多工少,年终一算,不仅分不到钱,而且还倒欠生产队的。记得1966年,我是民办教员,全年365天是全工,父亲和妻子都是能出勤的劳动力,全年我们共挣得810个工,当年的工值是1角5分钱,我们家可分得121.5元钱。扣除口粮款84元,再扣除杂费21元,我们全家3口人辛苦了一年,就只剩下16.5元了,而且还是挂在账面上的空数,生产队因倒欠户太多,根本就无法兑现。这样,我只有把我的余额转到大哥的名下,减少大哥的欠额。当时的状况是,家家愁吃粮(包括干部家属也是如此),户户没钱使;父子分家、夫妻分居、逃荒要饭的比比皆是。我们兴泉的情况是吃粮靠两川——银川和东川(靖远的东川),花钱靠两山——煤山和石膏山,因为银川和东川的粮食相对丰富一些,我们的社员讨要和换粮都会到那一带去,生产队派一些劳动力去煤山和石膏山,挣些钱供生产队消费,不然生产队就难以水行磨转了。
人生是斗争,斗争的目的就是要活下去。要活命,首先就得吃饭,也就是说,吃饭是人的第一层次需要,然后才有其他,所以我们不得不想办法吃饭。当时,我们兴泉大多数人家分得的粮食只能吃上半年时间,其余的日子,乡亲们就只能用砂锅、衣物、干枣儿等物品去换粮食以维持生存。最流行的当属白衬衣换粮,每尺白布3角1分钱,5尺白布就可做一件衬衣,拿到银川一带的沿河两岸,就可换得五六斤粮食。为了度日、为了生存,以物换粮、爬车背粮,已成为兴泉家家户户必经的谋生之道。用毛驴、架子车拉运着去东川谋生的,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家是爬火车去银川,来去两天,最多3天就都回来了。在当时,锅里滚着水等着下米的情形家家都有。记得有一天早晨,我去找崔克强办事儿,已是上午10点了,他们全家还没有吃饭,只见炉灶上的锅沸腾了一会儿,停一会儿,接着再沸腾一会儿,他老伴不好意思地说:“等银川背米的人回来。”其实在那年月,像这样住锅断顿的人家,在兴泉还真不是个别的,就连干部家里,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的,也时有断顿的现象。当时,刘祥义是县粮食局局长,郭养民是县农牧局局长,化成是省政府办公厅秘书科长,我姐夫蒋崇廉是县委办公室主任,他们的家属都住在兴泉,且孩子多,吃粮紧张,所以他们的家属也同样和兴泉的百姓一起跑银川背粮。举这些例子,一是说明当时干部都很廉洁,不贪不占,与民共患难;二是说明社会物资极度匮乏,不奔波就难以维生。想起这些往事,我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辛苦耕作年复年,饥荒度日好伤惨。
脱去身上袄与衫,送往宁夏卫和川。
妇孺生火待煮米,男郎爬车未归还。
安得众生皆饱腹,宜为我辈戮力愿。
众生吃饱是我的心愿,当务之急是我和我的亲人首先得活命。我已是4口之家的顶梁柱,为了家人能糊口活命,我也利用节假日融入了浩浩荡荡的背粮大军。
有人说,和蔼可亲的态度是永远的介绍信,我就抱着这样的态度去背粮了。我不赞成别人穿得破破烂烂,糊得蓬头垢面,以博取同情和施舍,我总是收拾得精精干干,即使爬煤车,也是外罩护衣,下车首先洗干净自己的手脸后,才和别人接触。自己和蔼可亲、礼貌大方,给别人的印象就不俗不陋,别人也会以礼相待。因为我们换粮食是以物换物、公平交易,而不是乞求施舍,对方看我举止得体,容易接触,往往还会把我让到家中谈生意、吃饭,就跟座上宾一样。如遇晚上留宿,对方也常常把我安排到他们家里上房的炕上。而其他大多数的背粮人,外貌不洁,所到之处,很难得到对方的尊重,留住就更难了,一是人家嫌脏,二是存有戒心,即使出于同情给点吃的,也不让进屋,只让在院子里吃,吃完就走人了事。这样的人,出门后大多都是在草场上和饲养圈里就宿,完全是乞丐形象。起初,我背粮都是单独行动,后来也领着朱万香妹妹跑过几回。万香妹妹当时还是十几岁的姑娘,出门不敢说话,都是我照料着换米,她只跟着背就行了。我们出去,一般换粮都很顺利,价格合理,也返回得快,家里人也都比较放心。
在整个跑银川背粮期间,我有很大的感悟:人活在世上,就应该有慈悲为怀的品质,要多一点爱心,多一点善心。当时要不是中卫、银川一带的老百姓慈悲相济,我们度荒的困难就会更加多。虽然在那个年代,他们实际上也不太富裕,但对我们背粮的人却从不难为,凡是到门前的人,他们都能公平交易,不讹诈、不欺骗,碰到吃饭的点儿,也会多少给一些,不会眼看着让我们挨饿,甚至有些老人常常规劝家人说:“人生几十年,谁都会有难过处,对出门在外的人,给点儿让他们度难,我们少吃几口也就过去了”。我们背粮期间,中卫银川一带的草场上、饲养圈里常常挤满了换粮的人,看管的老人从不驱赶,也不呵斥,而是再三叮咛“小心失火,你们出门不容易,要安安全全地回去”。更叫人难以忘怀的是,凡是背粮的人,路遇顺车,不论汽车、拖拉机或者马车,只要是空的或者能捎带的,招手就停,分文不取。人在难中得到如此的关照,定会永生难忘。由此,我们也更加敬重中卫、银川一带的老百姓和给我们提供过方便的人们。
有时候,爱会自然而然地从信任、敬重和友谊中产生。我更愿意经由友谊到敬重,然后信任,爱无止境。在背粮的奔波中,我结识了不少好朋友,都是从友谊开始,继而互相信任,成为知己。在吴忠我就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五月初炎,杨柳成荫;黄河岸边,绿浪滚滚;麦花飘香,稻秧浓浓。
那一天,我背着干枣儿踏进了吴忠市东门外的一个农家小院。小院很干净,也很敞亮,正面有3间主房,两厢也还有客房和厨房。小院的房屋虽是土房,但门窗都是油漆刷过的。小院的东南角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树冠遮掩了大半个院落,既有凉阴,又有生机,给人一种殷实之家的感觉。当我走到上房门前敲门时,听见里边有小孩子在哭闹。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出现在我的眼前,她身着淡青色的大襟外罩,黑色裤子,干净合体,脚穿自做的白底布鞋,头盘老式发型,面如银盘似的福态,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她一边哄着孩子说:“快别闹了,来客人了”,一边笑呵呵地招呼着我。我对老人也很友善,立刻上前尊敬地说:“快到端午节了,我给你们送来了些枣子包粽子好不好?”我一边说着,一边赶紧给她还挂着泪珠儿的孙子抓了一大把红枣儿。孩子见状也不闹了,手捧着枣儿默默地站着。我进一步亲近孩子问哭的原因,奶奶赶忙解释:“孩子已上三年级了,昨天老师布置的作文没完成,被老师撵回来了”。这时,我灵机一动,耐心地对孩子说:“当学生不按时完成作业可不行,尤其是作文,更不能拖拉,这是学业的基础,也是将来发展的基础。让我看看你的作文题,给你帮帮忙。”小孩子很恭敬地把作文交到我手里,题目是《我的一家》。我让孩子坐到桌子前,辅导他写这篇作文。老太太见状有些惊奇,赶忙给我让座,并沏了茶水。我引导着孩子把家里的成员一一给我细说了一遍——爷爷是生产队的饲养员,奶奶在家操劳家务,爸爸是石炭井工人,妈妈是生产队妇女队长。我叫他在草纸上有序地把全家人逐一介绍出来,描写他们的职业特点、工作过程和劳动态度,并引导他描述他们全家人和睦共处的幸福气氛,然后让他抄在本子上,这就是一片好文章了。抄好后,我让他念给奶奶听。奶奶高兴得眉开眼笑,又急忙给我端上了油饼子让我先吃一点,说是马上就做饭,小孩儿的脸上也绽出了欢乐的花朵。谈话间,我如实地说出了我的职业和家庭情况,并说明了我的来意。老奶奶听后很明事理,也很同情地说:“唉!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1960年,我们这地方可饿坏人了,人们都饿得往山里跑,找粮度荒。这两年我们这里稍好一点了,你就常来吧,谁还没有个难处呢?”老人家说着,就赶紧去做饭了,她一定要让我在她家吃顿饭,同时等一等她的儿媳妇,好让她回来后帮忙给我换点粮。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继续和小孩子交谈,了解并鼓励他学习。这孩子人很聪明,只是基础差,还没有找到学习的门道儿和方法。我指导他如何观察、如何读书、如何摘抄和积累知识,告诉他坚持下去,慢慢就会掌握一些方法和技巧,继而提高写作能力。
时已正午,天气晴好,不一会儿,她老头子和儿媳妇都回家来了。老奶奶分别把她老头子和儿媳妇叫到厨房里说明了我的情况,他们也因此像招待贵人一样招待我。那老头儿特意买了一包烟,还泡了宁夏人很讲究的三泡台茶给我喝。中午的饭菜很丰盛,有腊肉炒豆芽、韭菜炒鸡蛋,还有猪肉和白菜、豆腐、粉条的大烩菜,还有那白灿灿的米饭,简直叫人垂涎欲滴,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吃到的可口丰筵了。我吃着饭,心中却觉得受之有愧,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我在想,人与人之间,以诚待人,就会赢得诚心相待;同时我也深深感到:只要有一技之长,就会有用武之地。饭后,担任着生产队妇女队长的媳妇开口了,她问我带的枣子有多少,打算怎么个换法。我心中盘算了一下,我是1斤枣子2角5分钱买的,捡出一些破烂的,最多就是3角钱1斤,所以1斤枣子换2斤米,我就满意了。听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很热情地说:“好吧!你先在家休息,我去张罗着给你换掉就是了”。不一会儿,她就领来一帮妇女姐妹们,张罗道:“这是我娃的表舅舅,从甘肃带来些红枣儿,咱们每人拿些过端午节,给他些米。他们那里是灾区,缺粮,就当咱们互相帮帮忙吧”。妇女姐妹们一是看在队长的情面上,二是也确实需要红枣过端午节,就都表示同意。她把枣子按人头分了,一共30多斤枣子,一会儿就拢来100来斤白灿灿的大米,原来她是按1斤枣子3斤大米兑换的。我一再声明要给她家留些,她不让我操心。晚上,他们一家硬是要我留宿在上房。宁夏一带的上房都很有特色,都是虎抱头样式,中间两开门凹进去,两边的两间凸出来,正面墙上开窗,窗里边就是两个大炕。那一夜老爷爷睡一边大炕,我睡另一边大炕。睡前,他们怕我寂寞,特意给我枕头边放了一台小收音机,好客之情之诚令我感动。其实,他们的热情好客,倒叫我有点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我要求小孩和我一块儿睡。我们边睡边聊,又给他辅导了两个多小时,孩子高兴,一家人乐意,我也才觉得安然。
第二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树上的鸟儿就叽叽喳喳地唱起了晨曲。老爷子前去和生产队去青铜峡拉化肥的拖拉机司机联系,让他把我捎带到火车站。联系妥当后,我要出发了,他们全家人为我送行,尤其是那个小孩,天真无邪地说:“朱老师,你啥时候还能再来?”老爷子也一再叮咛:“你有时间就来吧,我们孩子就拜你为师了。”一张张和蔼可亲的面孔、一句句发自肺腑的言语,都叫我为之动容。我深深地感到:只要心中存真情,世间处处有好人。这次我换粮的收获出乎意料,所遇情谊,叫我难以忘怀,那个孩子的学习情况,也叫我常常挂在心上。
第二次去是在暑假期间。那一天,艳阳高照,大地一片火热,吴忠一带又是一派丰收景象。我给老太太带了一幅我自画自裱的中堂画,画的是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像。当我把画卷展开时,老太太当即就跪地叩首拜佛了,而且口中还念念不已:“敬请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来到我家,我将供奉,我将诚拜”。她拜完后我要给她挂起来,她都不让,她自己把画轻手轻脚地供放在供桌上,又放上了白馍盘点、水果、鲜花之类的供品,然后燃上香烛,而且是一炷接一炷地一直不灭。第二天早晨,老太太才让我把那菩萨端端正正地挂在了正中堂。我没想到我这小小的作品,竟然让她如此尊贵,这又一次证明,我当年的学画是真的没有白学。这次我给孩子也带了两本小学写作常识的读本,小孩非常高兴,而且还告诉我,上次辅导的那篇作文,得到了老师的表扬。从那以后,他对写作文有兴趣了,而且一篇比一篇有进步,再也没有拖拉过作业。我看到小孩子喜形于色的样子感到很满意,很欣慰。这次我带了几件白衬衣,照例还是孩子的妈妈张罗着给换了,每件换得10斤大米。他们一家挽留我,我也想到吴忠市去转转,就留了下来。
吴忠市不算大,有一些四五层高的楼房,也有几处较大的百货商店,街道很整齐,沿街有很多铺面。那时候,全国物资紧缺,除背粮乞讨者外,流动人口没有多少,所以整个街面显得冷冷清清,没有城市应有的热闹气氛。但是在离东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较大的农贸市场,那里相对比较热闹,卖牛羊肉的比较多。因为吴忠的人口中大多数是回民,卖猪肉的就很少,只在一个较偏僻的角落里能买到。除了卖牛羊肉的,还有卖粮食、蔬菜、农用器具的,最热闹的当属活畜交易处,有甘南的马、内蒙的马,还有当地的骡马驴牛等等。一般牲畜买卖的程序都是先看口齿、体形、毛色,然后讨价还价。那里买卖的方式很奇特,双方都先和中介人袖口对着袖口,手指在里边做文章,谈质论价,然后中介人再和双方用同样的方式交流后,达成一致才算成交。这里完全用的是手语交易方式,既古老又巧妙,不用言语,买卖就成交了。当时我就产生了一些想法:党的民族政策就是好,那里的市场明显相对活跃一些,老百姓也活得有点样子,而我们那里就没有市场,唉,“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记得有位哲人说:“人的思想是了不起的,只要专注于某项事业,那就一定会做出使自己感到吃惊的成绩来。”
我在吴忠市场上转悠,也在不断地观察着想找个能换点粮食的小生意。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摊点上,我发现有棉毯在销售,上前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西安某棉纺厂在搞试销。那毯子颜色艳丽,是深橘黄色,质地精良,咋看都像是毛制品。标明的售价是每条9元,当时的普通棉毯则只有5元,只是质地和色泽都无法和这棉毯相比。我要买10条,相对来说算是个大买主了,经讨价还价,最后谈定每条7元。夕阳西下,空气仍是热腾腾的,我背着一大包棉毯,直热得汗水淋漓。跨进杨家大门,他们一家老少都喜出望外,问明情况后,赶紧招呼我冲凉洗脸、吃饭喝茶。饭后,我告诉他们,我打算第二天到新华桥一带用棉毯再换些米。杨家的队长媳妇立刻就问为啥,我解释道:“在你们一个地方换多了不好,一是怕给你们带来麻烦,二是怕有人怀疑我是投机倒把分子”。老爷子听后说:“这没关系,我们这地方的民风还算淳朴,不管那一套。你这是做生意,以物换物,一不是偷,二不是抢,怕啥?放心就在我们这儿换吧。”老太太是精明人,对媳妇几乎是用眼睛说:“才10条毯子,你悄悄找几个熟人拿掉算了,别张扬就是了。”媳妇问咋换,我说:“心轻便是利,换40、50斤都行”。就这样,我在家里和老两口拉家常,媳妇不动声色就走了,不大一会儿,就给我换来了600斤大米。老太太为我发愁,如何搬运?我说有的是办法。我让那媳妇出去给我买了5条棉线口袋,和原先换的米一起一共装了6个半截袋,以便背运。第二天,仍是天刚放晓,老爷子就给我联系好了拖拉机。我送给拖拉机师傅两条事先准备好的香烟,他把我和米顺利地送到了青铜峡火车站。在那里,我主动帮师傅先把化肥装好,并请他在就近的饭馆吃了一顿饭。这样,我要求他帮忙,他也就痛快地答应了。火车一进站,我先上车,他在下面递,我在上面拉,一口气就把6袋米全弄到了车上。之后,我让他赶快离开,免得有麻烦。我麻利地将6袋米全塞在了座位下,才抽出手来擦了一把雨点儿般的汗水,长长出了几口气,转身一看,脚旁还放着司机师傅给我扔上来的一小包馍馍,他则已经大步走掉了。我望着他的背影,那影子竟随着他的远去变大了起来,勾引出我内心里深深的感动。
火车启动了,我算闯过了第一道难关,虽然已是满载而归,但却仍然有些惴惴不安,总在担心,车上会有什么麻烦。火车轰隆隆地跑起来了,车窗大多数都开着,这本该让人感到凉爽,但由于车厢内的人太多,特别闷热。车厢的衔接处和走道里,站着的大多数都是甘肃的找粮人。不一会儿,列车员就例行公务,催着未买票的人补票。说是找粮人,其实和逃难差不多,身上都没有多少钱。出于无奈,列车员不得不催;被催者也无奈,也就不得不用几角钱或者1元钱补个下一站的票。一些身无分文的人,被赶着流动起来:藏厕所、走餐车,总之是要想办法躲过查票人员,就是不下车。我补了一张下一站的票,见列车员要拖地板,我就主动替她拖,她很感激。其实,我一是怕她发现那么多的袋子找麻烦,二是想和她套近乎,让她别再催着补票。火车在飞驰着,我的思绪也跟着飞驰。一过甘塘,我就开始盘算:我一人带这么多米,到喜集水下车目标太大,很可能会招来麻烦,所以决定到了条山再下车。我的三哥当时在十六团木工排,离车站很近,我得想办法联系上他,让他接应。火车在急奔,我的大脑也在飞转,不觉就要到条山站了。我开始把米袋往门口拖,列车员发现我一人带这么多米,有些惊恐,要找乘警处理,我死磨烂缠,就是不让她去找。我的理由是:这是6个人的米,我乘拖拉机先到车站上了车,其余5人未赶上火车。我极尽能力地恭维她,说她慈眉善目,是个会同情、能帮助苦难人的好心人儿,善人定会有善报的。慢慢地,她心软了,再说火车也已经到站了,她又要急着开门,也就不再和我纠缠了。我急忙下车,声声言谢,她无奈而又同情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丝丝笑意。
我联系上了三哥后,就赶快把米先放在了他的一个徒弟家。此时的我已是全身困乏,躺倒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烈日当空。三哥叫醒我后,我狼吞虎咽地吃饱了肚子,然后骑着三哥的破自行车回家找车拉米。到家后,我又歇了一会儿,才赶着大哥的毛驴架子车,到条山来拉上了米。返回家中时,已是半夜时辰了。老父亲和妻子看见这么多米,又惊又喜,满腹狐疑。我向他们做了解释,这才赶快把米藏好,然后大家就都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人这一生,就是长久的无花期,那短暂盛开虽绚丽多彩,但艰辛应是更长的主题。我用三四天的时间,用少量的资本,换来了不少的大米,却不能安然地坐享这白灿灿的大米之福,我得想办法把大米再换成钱,还清因结婚、生子、跑光阴所借的那两百多元的债务。我还得以这些米为资本,捣腾着过日子,不能坐吃山空。
那一年的暑假,烈日炎炎,人们都在挥洒着汗水为生活而奔波。听说白银公司的职工很多,他们每月供应的玉米粉都有剩余,却吃不到白米,在那里,每斤白米可换得二至三斤玉米面。我决定背100斤大米到白银去换玉米面,探探虚实,摸摸行情。在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我趁人睡定,背了100斤大米,直奔喜集水火车站,爬乘拉煤车到了狄家台车站,也就是现在的白银西站。下车后我就犯难了:一是天还没有大亮,我人生路不熟的,不好前行;二是从家到喜集水车站,我已背着100斤大米走了10多里路,这会儿再走10多里路,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但是,绝处还得求生。我背一会儿,歇一会儿;深一脚,浅一脚,总算磨蹭到了白银市区。在白银针织厂的旁边,有一个马车窝铺,我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些水,也打听到了行情。这个窝铺里有两辆马车,都已出去搞副业拉脚儿去了,只有一个50来岁的老汉在守家兼做饭。老汉正在蒸着玉米面窝头,我顺便向他讨问玉米面的来源。老汉说,每斤3角钱,是从工人家里收买的,同时,他告诉我,有大米可以每斤换得两斤半玉米面。顿时,我心中有了数。我决定把换得的玉米面就地卖给他,免得再费力往家里背。主意已定,我就行动。我一个上午就兑换完100斤大米,换回了250斤玉米面,我往马车窝铺背了两趟,可把我挣苦了。天气闷热,我汗流浃背,背一趟就是一个多小时,口干舌燥,好像胸中生了火一样。下午4点多钟,马车队的领导回来了,我已了解到他姓王,就殷勤地称他王队长。我递上香烟,与他寒暄了几句,就把250斤玉米面卖给了他们。交谈之间,王队长很重情,还留我吃了他们的面片子。饭后,夜幕已全拉了下来,我再三再四表达了谢意,收拾口袋一路小跑地奔向狄家台车站。一路上,夜黑人静,我身上带着点钱,有些胆寒发毛。走着走着,我索性放开嗓子吼起了秦腔:“非是娘进帐来儿不允情……”这样,不觉就到了车站。我决定过一下有钱人的日子,就用8角钱买了一张车票,这也是我第一次坦坦荡荡地坐在了车上。可惜,上车后一直没有人前来查票。半夜一点,我在喜集水车站下了车。我又是一路小跑、一路吼唱,两点多钟就平安到家了。这时,我真的有“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的感觉。全家人为我的平安到来而庆幸,我也为自己的顺利而窃喜。
我们来到人世间,天生就应该有能力应付环境中各种不寻常的挑战。我用大米换玉米面,再变卖成钱,南来北往,不能说不辛苦,不冒险,但是为了生存,总得不断地挑战自己,挑战环境。接下来,我得想办法把其余的大米都变成钱,但又要秘密进行,以防招来麻烦,弄得上纲上线、批判定罪。我请求大哥帮我走两趟。第一趟和上次一样,如法炮制,顺利归来。第二趟则不然,险些丢了性命。
那一次,我俩爬的是一列装载钢材的货运车,车行缓慢,轰隆轰隆的声音,好像车行进得很费力气。当那车行到红岘台以南的那条长长的隧道里时,我们只听见轰隆声更响了,我们也更紧张了,但却觉不到车身在前进。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加炭粒,连呛带打,我俩几乎要窒息了。我们赶快用自带的水壶把水浇在衣襟上,堵住口鼻,但还是无济于事。我感到绝望了,后悔不该带大哥共赴黄泉。我只身走了,还能有大哥照应老的,关照小的。现在我俩共赴黄泉了,这是多么悲惨的事啊!我正在绝望中胡思乱想,眼前赫然一亮,火车终于出洞了,真是天不灭我啊!我们兄弟俩连忙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而凉爽的救命空气,使肢体慢慢地恢复着正常。其实当时我们是煤烟中毒,幸亏苍天有眼,我们暗自庆幸又跨过了一次劫难。
下了火车,我们仍感到像大病初愈的样子,挣扎着把米背到了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有力气背着米行动了。那一路,我们浑身打颤、汗水淋漓。我们又到了王队长处。这次,王队长借给了我们一辆架子车,并指引我们到白银公司去换。他说那里稍远点儿,但换米的人一定很多。果然如王队长所说,不到中午,我们就顺利地换得了500斤玉米面。回来的路上,我们遇见了一个工人师傅在出售自行车,我喜出望外,因为买自行车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儿。车子是永久牌的,干净锃亮,只是轮胎磨得有点平了。他出示发票,原价是180元,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要价100元。我想成交,大哥阻拦,再三砍价,最后以90元成交。500斤玉米面,再加一辆自行车,我弟兄二人拉着架子车,一路交谈,一路春风地到了王队长处。王队长也是热心热肠,他张罗着帮我们到别的马车队出售了玉米面。为表谢意,我给王队长用3元5角钱买了一条较好的烟,他坚决不要,我诚心致谢,不要我也不快,他只好收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想着这次的收获,疲劳和困顿早已烟消云散了。我用自行车驮着大哥,一溜风似的奔到了狄家台车站。因为有自行车,不便乘客车,我和大哥爬上了一个低车厢板的车皮。火车随着我们的心情飞奔,不觉就到了喜集水站。乘着月光,沐着夜风,我和大哥满载喜悦回到家中。一进院门,我已控制不住内心的欢乐,径直地把车推进了厨房——我的卧室,想给老婆一个惊喜。妻子看见一辆闪光发亮的车子出现在眼前,又惊又喜,忙不迭声地追问来路,我拍着胸膛说:“本丈夫买的,不是偷的,你只管高兴,不用担心”。然后,我又风趣而自豪地说:“以后你回娘家,再也不用抱着孩子用步步脚量里程了,我用自行车驮着你和孩子,咱们可以风风光光地走进你们蓆滩了”。曾记得,我陪妻子抱着我的大女儿红梅回娘家,走到红涝坝处遇到了倾盆大雨,我们为保护孩子,大人都淋成了落汤鸡,一步三滑地就近在一个石拉牌(突出的石檐)下躲了一会儿。那时,我就萌生了要买一辆自行车的念头。如今如愿以偿了,我们能不高兴吗?妻子也曾为了有一辆自行车,算了又算,盘了又盘。养猪、养鸡卖蛋,这样的计划我们年年都在制定,但终因吃饭这一首要问题尚未解决,买车的计划就一直没能实现。妻子为此而沮丧,我更因此而内疚。要知道,实现一个梦想就是一个精神的大丰收,那种乐呵劲当然是无以言表的了。
鲁迅曾说:“希望是附着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有光明。”我利用星期天和暑假,走南闯北地跑了几趟生意,虽然冒了不少风险,但收获也是令人满意的。辛勤的汗水总是能浇灌出甘甜的果实来,我家的小日子总算过得有滋有味了。有了大米糁(sǎn)饭、白面面条,总算能填饱肚子了;债务还清了,解除了我几年来的精神负担;日思夜想的自行车买到了,手头还有400多元钱,这在当时的兴泉农民中,可算是富而有余了。但是,我是一个追逐希望的人,绝不能坐吃山空。生活就是永不停歇地挑战,挑战环境、挑战自己。人总得不断地追逐希望,才能活得更充实、更理想些。
悲愤而忧愁的时候,人很难入眠;兴奋而思进的时候,也不容易入睡。当晚,我们小两口全没有了睡意,开始筹划下一步的小日子。我想让妻子计划着给父亲、她和孩子各做一套衣服,改变一下精神面貌。妻子反对,说是只给孩子和父亲各做一件,给我做一套,她自己可以凑合。经再三争议和磨合,达成共识:就只给父亲和孩子各做一件,我俩共同确立了一个新的目标——盖房子。
盖房子,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更是我们小两口亟待解决的大事。我俩结婚后一直住在家里的那钥匙头般的厨房里,夏天还好将就,冬天就活活地能冻死人。因为我家的厨房在拐角处,冬天根本见不到阳光,又黑暗又阴冷,人睡在炕上都要头戴帽子,地下的水缸、菜罐全都冻成了冰罐罐。房间里,炕、锅台和案板就占用了大部分面积,人在地上活动的面积是非常有限的。天冷又无法生火,一是没钱买煤,二是生了火又无烟囱,人会被煤烟打着的,所以冬天我们就过着暗无天日的冰冷日子。大哥和我住在同一个院内,4口人挤在一个两间【1】大的耳房里,做饭只能在磨房里凑合。所以,盖房子是我们的当务之急。我俩统一了思想之后,就又开始盘算,生活还得继续艰苦,生意有机会还得去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盖房子的愿望。我把这一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非常支持,他老人家每天利用给生产队看粮食的机会,抽空就拔芨芨草,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就开始编蓆笆子,准备给我们蓬房顶用。他老人家的行动更坚定了我要盖房子的决心和信心,于是,我们全家就朝着这个方向前进、奋斗。
一位哲人说过:“人生得意时不要忘乎所以,不要太张狂。因为有许多始料不及的事,会藏在我们前进的路上。”我虽然暂时由饥饿而温饱,由欠债而盈余,但绝不能张狂外扬,而仍然应低调地做人,默默地奋斗。由于整个暑假我都在紧张盘算,不停奋斗,所以过得很充实,不知不觉又开学了。
“文化大革命”的烈火还在继续燃烧着,革命大串联、文攻武卫的形势还在继续着。兴泉小学的领导们仍在热衷于搞运动,时不时地将王立言、王成雄、马登明3位地富反坏分子揪出来斗上一阵,教学工作仅仅不过是老和尚撞钟而已。我虽无力扭转形势,只能力所能及地把自己所带的班稳住,让孩子们能学多少尽量学多少。为了能让孩子们少受影响,我尽量不让他们到外面去搞串联之类的活动,把我班的课程表安排得满满的。为了弥补教材单调这一当时普遍存在的问题,我尽量让他们多背点语录、诗词,并让他们通过写大字报练写毛笔字,通过画葵花朵朵向太阳之类的宣传画,让孩子们练习学画画,再就是让他们多学唱些语录歌和其他革命歌曲,学跳一些革命舞蹈。总之,就是不让他们到外面去瞎胡闹。我班上学生的家长大部分对我的安排都很满意,说我把孩子们没有带坏,把孩子交给我教很放心。当时,我这样的行为可谓别出一格,学校领导很不赏识,用他们的话说我属于没有紧跟革命形势,是很危险的,但他们又找不出充分的理由,把我这颗眼中钉拔掉。我是穷人的孩子,我知道穷人的孩子念点书多么不容易,也知道掌握文化知识对穷人的孩子将要开始的一生意味着什么。认准了这个理儿,我行我素,我就依着良心尽最大的努力坚持着我的教书工作。
国庆节期间,学校放了一个礼拜的假,让学生们回去帮助家里搞小秋收。我利用这几天时间又去了趟吴忠。这次我带的货物是从兰州买来的3件毛衣,那是甘谷妇女的手工织品,在甘陕一带是很有名气的。那毛衣质地松软、色泽艳丽、样式大方而漂亮,我是每件30元得手的,大概线质不是很好。这种样子的毛衣要在商店里买,价格大都在40元左右。那天,秋高气爽,我一路顺风地去了吴忠的老朋友杨家。杨家全家人的热情是我预料之中的,孩子见了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口叠声地告诉我,他的作文进步很大,每次都受表扬,有一次老师还专门以他的作文为范文进行了讲评,他对作文越来越感兴趣了。看到孩子为自己的进步如此兴奋,我这个教师也感到非常欣慰,这种方式的教学在我之前的教学生涯中其实也不常见。老太太热情地招呼我,问我这次带来的是什么好东西。我打开包儿,亮出了3件漂亮的毛衣,杨家媳妇立即穿了一件,她比前看后、爱不释手,那毛衣在她身上合身得体,令她笑不合口。她说:“这毛衣色泽、样式都是最时新的,只怕价格太高,农民们穿不起。”我说:“所以,我只带了3件。若3件都换成米,我也背不动;若每件换上50斤米,再添30元钱就行了。”她当即就穿了一件,并拿着另外两件出门了。不一会儿,她就回来告诉我说都办妥了,晚上装米给钱。第二天,我又到吴忠农贸市场去了一趟,还想办几条上次买的那种棉线毯,可是卖主说就进了那一批,以后再未进到。做生意和做其他事一样,机会很重要,抓住了就得手,错过了就再难遇。我只好空手而归。第三天早晨,依然是老爷子为我联系了拖拉机。司机和我已经是老朋友了,所以一切顺利。临行前,我给老太太塞了30元钱,我知道她儿媳妇穿了一件,怎能要她的钱呢?老太太死活不要,我直说,经常给他们添麻烦,我是不能拿他们的钱的。老太太无奈,只好收了,又叮咛一番,要我常常来转,说是孩子更想念我,也更需要我。我坐上了拖拉机,又一次在这家人的盛情中,与他们依依告别。我和吴忠杨家的交往,是以我能胜任的小学作文的辅导为契机的,交往了几次,辅导了几次,我又送给了孩子一些辅导书籍,孩子确实进步了。我们之间的友谊越来越深,他们帮了我不少的忙。
幸运总是眷顾着有准备的人。我们正准备着要盖房子,幸运的机遇就到来了。又进入腊月了,冒着凛冽的寒风,踏着嘎嘎冻地,一帮古浪朋友跨进了我家的大门。这些是我大哥前几年当生产队长时,为互济牲口草料、田地籽种而结交的朋友。为首的一位叫鲁伦,30来岁,黑红的脸膛,一副很结实的身子骨,说话也直来直去,善交往、重友情。还有7位,我只认识抬车岑的会计仲儒魁和甘城的刘仁,其余我都未曾谋过面,不好称呼。这次他们来,推来了两架子车豌豆,每人150斤,想请我大哥领到中卫换大米。在古浪的甘城一带,大米可算是珍珠一般贵重,谁家若在红白事上有一点大米饭上桌,那可就是上等席了。他们听说景泰人这几年常常换粮,把大米能当家常饭吃了,感到很惊奇,就成群结队地冒险来找大哥帮忙,也想换些大米回去过年、过好日子。听明来意,我们赶忙盛情招待,大哥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大哥家小锅小灶无法应酬,我就在我睡的厨房的大灶锅里,蒸了一大锅白米干饭;因为没法买到肉,就炒了一锅酸白菜,还炒一锅红萝卜土豆丝。我们热情,他们高兴,一顿素食美餐更加增进了我们的贫贱之交。但换这么多的米,大哥有些为难,我便自告奋勇带朋友们去换。大哥如释重负,朋友们也高兴得雀跃欢呼。鲁伦倡导他们每人给我一砂锅豌豆,不让我白出力。我再三推辞,他们还是分给了我80来斤豌豆,让我做换米的资本。这事儿说定后,我们聊到半夜,大哥安排他们休息。第二天天亮后,鲁伦倒出一大盆子面,让给他们做饭用——他考虑他们来的人多,我们这儿吃粮紧,就主动带来了面。不仅如此,鲁伦还特意给我父亲带了小半袋子莜麦炒面,说是专门给老人家准备的。我很感动,也因此更敬重山里的朋友,他们厚道、为人诚实。早饭后,大哥领着朋友们在兴泉转悠了一番,因为兴泉是个很大的自然村,他们想领略一下这里的自然风光和民俗民风。下午,大哥找了几个小伙子,用架子车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我这就要领着朋友们爬车去换大米了。
腊月的天气,寒风刺骨。下午4点多钟,来了一列东去的很高的箱货车,要爬上去可不容易。我先爬上去,让他们从下面往上抬递,我在上面拉,但是,这些山里的大哥是初次爬车,有力使不上。实在没办法,我只好急忙打开了低门,让他们抬着一件件滚了上来。上车后,鲁伦大哥说:“我们这些山里人,多在家,出门少,没经验,若无朱老师,我们今天就别想上车了。”我安排大家坐在一块儿,挤在车厢的前壁挡风处,互相把脚塞在对方的皮袄里,这样互相取暖,不觉得太冷。9点多钟,我们就到中卫车站了。我琢磨着,中卫离景泰太近,换米的人太多,我们这样大队人马去换,恐怕有些不便,就决定到平罗堡再下车。我们提前几分钟打开门,车进站后刚一停稳,我们就鱼贯下车了。我先把他们安顿在候车室,然后径直去找我之前背粮时认识的朋友陈国强。
敲门后,朋友闻声披衣开门,嘘寒问暖一番后,我问他还有8个人可否接纳。他说,领这么多人干啥?又不抢人?我说这次是大生意,这帮朋友带来1000多斤豌豆,要和生产队换大米,让他快去找他的队长哥哥联系。这是双方互益的好事,生产队非常需要豌豆做饲料。队长大哥一听,喜出望外,他正愁无处去弄饲料豌豆,我这个朱老师就给他们雪中送炭来了。我们说着、笑着,推了两个架子车就把他们接了过来,安顿在饲养院里休息。队长特意叮嘱饲养员,把炕烧热,让大家热乎乎地休息,我则被安排在他的家里和老爷子睡。第二天,大家商定按每斤大米1斤2两豌豆兑换,不一会儿就装齐了。陈队长专门安排我这些山里的朋友们吃了顿大米饭,山里的朋友们感动地说:“这是我们这辈子第二次有大米饭吃饱肚子,我们沾了朱老师的光了。”饭后,陈队长把我们送到火车站,那时已经两三点了。经平罗堡往西去路过古浪的货车都是重车,且在平罗堡大多不停;即使停了,也不能打开车厢门子。而这种车,山里的朋友一是穿戴太多,二是无爬车经验和能力,根本上不去,所以我决定乘坐晚上8点多的客车。山里的朋友们一听就急了,都说客车没钱咋坐?我说每人掏1元钱,买个上车的票就行了。我收了8元钱,买了8张到中卫的车票,然后把他们分成了两组,让他们分开在两个车门上车,还带着他们进行了抬拉上车的练习。我叮嘱他们,上车后要赶快把米袋塞在座位底下,再把身上的皮袄弄整齐,然后就近坐在车厢连接处或厕所门口,列车员问什么都装听不懂,装作少数民族,谁也拿他们没办法。车一到,我们按既定方针办,顺利地上了车。快到甘塘子了,列车员开始查票,他们一个个装聋卖傻,只瞪眼不说话。列车员看到他们的装束和黑红的脸膛,干急无奈;我则上前打圆场:“他们是天祝的几个土族人,出门找走失的牲口多少天了,已身无分文了,还补什么票?”列车员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只能口喷“呆子”之类的话,骂骂咧咧地走了。
甘塘一过,再无查票之类的事儿了。我让山里的朋友们别担心,赶快抓紧打个盹儿。列车又轰隆哐当地跑了两三个小时,凌晨5点钟,我们顺利地到达了喜集水车站。我告诉山里的朋友们,车到站后,不用慌忙,慢慢下车,列车要在这里加水,下车的时间很宽裕。此时,大哥已经赶着驴车等候在站台上。一见大哥,朋友们才又有说有笑了。“啊呀,真是把人吓坏了,要不是朱老师,我们就真如呆子一般,遇事无措。你们真是把火车给跑精了。”我说:“你们的少数民族也装扮得不错。”一路上,我们欢声笑语,打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和寂寞,不知不觉就到家了。我的媳妇早已准备了一锅包谷面糁饭,热气腾腾地等着大家。虽是杂粮,朋友们却都吃得津津有味。饭后,朋友们要走,我把朋友们给我的豆子换的米,又分别分给他们,他们坚决不要。我说:“你们从抬车岑到兴泉要走两天时间,连换米带回去的时间,就是整整7天,还要一路顺利不出一点儿麻烦,换点米多不容易。你们的人情我领了,把米拿回去,再把豆子还给我不行吗?”在大哥的一再劝导下,朋友们终于把米装上了。但是,他们都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我在腊月里,一定到他们那儿去一趟,我痛快地答应了邀请。
不是患难之交,不是真正的朋友,再重的礼品也敲不开心扉。这次和山里朋友的交往,为实现我盖房子的心愿架起了一座桥梁,于是,我便顺着桥梁奔上了盖房子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