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立业
在人生的道路上,无论坦途或是坎坷,总是会有爱神光顾的。当我一门心思地投身兴泉小学的教育工作时,丘比特的爱神之箭向我射来了。好心的大姐朱万花(是我叔叔的大女儿)请了兴泉村上受人尊敬的刘家大婶,在小蓆滩给我说了一门亲事,让我去相亲。这件事,我毫无思想准备,刚一听说时,我有些茫然。当时,我家里是钱无一分,也没有多余的房间,我凭啥娶媳妇,娶来又住哪里呢?我婉言回绝了大姐的好意。但家里的老人却不依不饶,父亲和叔父把我叫到跟前,郑重其事地说:“男大当婚,你已经到了该有家室的时候了。这年头,谁家能把钱攒够,把房盖好才娶媳妇?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就先去看看吧,回来咱们再做定夺。”经父辈们训育,以及兄嫂、姐姐们的劝导,我就借了辆自行车,载着刘家大婶到了小蓆滩,上韦家去相亲了。到了韦家,我觉得自己既没有资格挑剔人家,也就没有心思观察端详了,就准备着让人家验我了。刘家大婶是个精明得连眼睛都会说话的女人,她又是韦家的亲外甥女,说这门亲事她是有把握的。她们在上房里谈话,我一个人在耳房里看小人书,不一会儿工夫,他们叫我到上房里去吃饭。这时候,我才见到了我要相的对象,她正在给我们端饭。这个女子相貌端庄、体态丰腴、中等身段、着装朴素、举止得体、彬彬有礼,给人一种良好的印象,我朦胧中的爱人也似乎就是这副样子。我内心里仍在嘀咕:像她这样的好女子,到我家会吃苦头的,她还是最好不要看上我了。但是我又想,刘家大婶对我是一清二楚,由她保媒,韦家全家可能说不字吗?他们验上我这个女婿了!刘家大婶提到该准备多少彩礼,诚实的老丈人说只要180元,主要是要给别人还债,不然的话一分都不要。再问愿意嫁给我的姑娘,要几套衣服,她更通情达理,让我们随便拿两套就行了。刘家大婶可高兴了,她由我先前称呼的刘家大婶,一下子变成了我的表姐;她也为事情办得漂亮而自豪、欢欣。要知道,当时的社会风气是每成一门亲事都需要3个8:即800元钱,8套衣服,8斗麦子——多年的饥荒把人们都饿怕了,办啥事都要“以粮为纲”,养女为解困,要粮食是必须的条件之一,而这些,韦家对我都免了。韦家亲戚的深明大义、通情达理,使我们全家都感激不尽。大家纷纷张罗,全力以赴给我办婚事。大哥大嫂早就省吃俭用,为我准备了几套婚装,其中最讲究的一件用的是条绒面料。钱由几个哥哥分头借着凑够了。大表兄付元安为我缝了一床绿色的缎面被子,又把我念书的时候用过的被子洗干净凑够了两床。大妹妹给我送来了一条毛毯,不知谁还给我买了一条红棉毯。就这样,新装和洞房也就简单而齐备了。这样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一切都不用我操心,也不允许我有其他想法,只听哥哥们操办就行了。1965年的腊月十六是一个吉祥的日子,我们订了婚;1966年的正月十六是我们大喜的日子。那天,瑞雪飘飘,红灯高照,在一片鞭炮声中,一辆大马车将我的新娘子接到了我家。亲友们在我家吃了一顿臊子面后,我们就欢天喜地地成亲了。从此,我开始了有家有室的新的生活。
顺境也好,逆境也好,人生就是一场对种种困难无尽无休的斗争,是一场以寡敌众的战争。有家有室了,幸福的一面是不言而喻的,而新的战斗又要开始了。
上世纪60年代,是我国物资极其匮乏、生活极其贫困的时期。天灾人祸,我们度过了3年的困难时期;忽而反“左”,忽而反“右”,国家的政治局势一直处于动荡时期;调整改革,始终跳不出阶级斗争的极“左”思潮的藩篱。
在那种形势下,公社化的集体生产本来就越来越难办了,人们还要昧着良心说越办越好了。人口增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了生产资料的增长速度,社会上流行着“生产不如生孩子”的说法,工值太低,生产挣工分分不到什么,而生孩子还可以分到一些口粮。生产队的牲口一年四季不得休养,当然越养越少了。在畜力严重不足的情况下,社员又因吃不饱肚子,出工不出力,生产效率极底。常言说,人哄地一天,地哄人一年。农业产量越来越低,除去该上交的公购粮,再留下来年的籽种、饲料,每个社员所分的口粮全年就只有200多斤了。那时是基本没有任何副食的,饿肚子也就理所当然了。人总得要想着法子活下去,于是,榆树叶子、野草籽儿、苦苦菜儿、小灰条儿、灰蓬等等,就成了人们争相获取的“副食品”了。人们实在饿得不行,就开始流动了:走中卫,跑银川,上凉州,跨西宁,想尽一切办法搞吃的,即使这样,断炊住顿的事儿仍然时常发生。
当时,我们家有一头自留驴,大哥想办法在兴泉粮店找上了关系,得以让我们的驴为粮店用石磨加工面粉。那时还没有电,也就还没有电机磨面。驴拉石磨加工面粉的报酬是极低的,但大哥还是承揽了下来。我们每加工100斤小麦,需上交90斤面粉,另加10斤麸皮,是百分之百的加工率,真是符合物质不灭定律呀。可是经淘洗后的小麦每百斤能增加两三斤的水分,这就是我大哥算计的那份收入了。每次磨面时,嫂子天不亮就进磨房,她既要操心磨面,又要照顾孩子。我们的老父亲有时间也到磨房帮帮嫂子,就只为那两三斤的落头。有了这一点落头,家里的日子总算还能凑合,我也能在学校安心地工作。忆起那段日子,还真得感谢那头自留驴,它为养活我们一家人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
人生在世,首先得生活。人与生活的关系是,要么你去驾驭生活,要么生活驾驭你;你的态度决定了谁是坐骑,谁是骑者。我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肩负着儿子和父亲的双重责任,是当生活的骑者,还是被生活当坐骑呢?这是我该思考的了。
夏去秋至,那一年生产队分的粮食少得可怜,父亲怕日子难过的时间一长,家里闹矛盾,就提出让我和大哥分灶烧火、各立门户。分开后,我们小两口和父亲在一起,父亲仍住上房,我们小两口住厨房。大嫂给了我们两砂锅黄米,再没啥存粮,就等着生产队按人口分的那一点粮食了。大哥痛苦地安慰我:“兄弟,就这样先过吧,有哥吃的,绝不会让你饿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三口之家的担子突然放在了我的肩上,我感到好沉好沉。我们住的厨房里只有一口大铁锅和一张案板,简单地置办了一些必需的灶具,买了一点盐,我们这就生火开灶了。那口大铁锅用来做黄米米汤还可以,若做大面(即大麦面)面条,饭做熟后会变成黑灰色,气得媳妇直掉眼泪,原因是大麦面在铁锅里会发生反应生锈而变色。好在父亲吃了一辈子苦,我也是苦水里泡大的,都不会挑食。父亲常常安慰媳妇,饭变色不变味,能吃饱肚子就行,我们分爨而过以后,大表兄付元安来看了一下,他悄悄地让我晚上到他看的菜地里去一趟。风高月黑,夜深人静,我惴惴不安地背着一个大背斗,蹑手蹑脚地摸到了大表兄所看的菜地。大表兄早已给我煮了一锅葫芦,可把我吃香吃美了。我们边吃边聊,不敢待的时间太长,匆匆把大表兄摘的葫芦装了满满一背斗,背回家充当副食垫补。临走前,大表兄悄声地叮咛:“万一碰上人,就倒了葫芦把背斗拿回家,千万不能给人留下把柄和证据。”我顺利地把葫芦背回了家,全家人吃得有滋有味。那东西可以调面条吃,也可以做大面搅团吃,既能填饱肚子,又有营养,的确是垫补生活的好东西。就这样,在大表兄的帮助下,为了活命,我基本上每个礼拜背上一回,也顾不上什么道德准则了,“仓禀实而知礼节”嘛!后来,我小芦塘好心的大姐听说我分家单过了,就把我叫去,给了我一个大瓦罐,还有几个砂锅和一些盆盆碗碗,总算把灶具置办得差不多了。妹妹偶尔来看父亲,会带来些炒面。我们小两口,从不舍得吃这些炒面,全留给父亲喝茶水的时候吃上几口。大哥和我们分开过以后,人多口稠,也吃得紧紧巴巴,再加上大嫂磨面生意也结束了,有时候,我就把葫芦和炒面给孩子们适当地给上些,共度艰难。
我的学校工作一如既往,只是这时候我已经理解了以往一些老师常常误课回家的原因,他们实在是生活所迫啊!眼看着秋去冬来,葫芦不会再有了,下面的日子叫人不得不发愁。天无绝人之路,谋生的办法总是会有的。到了深秋,父亲在乱沙河给生产队看糜子,礼拜天我就去那里挖些柴火。有一天,我看到一个陌生人在那里转来转去,就上前去搭讪。我们聊了一会儿,他觉得很投机,才消除了疑心,说出了真话。他叫陈建华,是银川人,身上带了几块茶叶,想在我们这儿找个销路。在当时,凡紧俏物资都不让私人经销,私卖,那可算是“投机倒把”行为。实际上,那个时候的一切物资都是紧俏的,因为国家极度贫穷,物资相当匮乏。所以,看见一个倒卖茶叶的,一般人都不敢搭理。我父亲是喝茶成瘾的人,急需茶叶,我还又找了村上的几个喝茶的人,把他那几块茶叶给分了。他感激我,给我父亲比别人少4元钱卖给了一块。他后来又连续跑了3次,都是我给联系着售出的,每次都比较顺利。售完茶叶后,他总要给我辛苦钱,都被我婉言谢绝了,这样,我们就成为知心朋友了。
秋风强劲,横扫落叶,霜天寒气,渐已逼人,时已进入了初冬。有一天,陈建华正在我家吃饭,看到我家困苦的境况,又见我妻已扁腹出怀,他很同情地说:“这日子咋过?你干脆抽个时间跟我到银川去搞些米来垫补吧,更何况弟妹快要生了。”我非常惭愧地说:“手中无刀难杀人。我身无分文,怎么跟你走?”他痛快地说:“不用你带钱,我送你几十斤米,来回爬车又不要钱。”
我陷入了思考:媳妇自从进了我家门,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每顿吃饭,她都是先老后幼地照顾别人吃,而她自己,刮个锅底儿凑合一点就算吃饭了。那真是一个忠厚贤惠的好妻子!结婚不到两个月,她就怀孕了,妊娠反应特别厉害,闻不得黄米,见不得大麦面,而这两样偏偏又是我们家的主食。那段日子,她整天只做不吃,只是呕吐,又无其他可口的东西进食,真是难为她了。我的主要精力在学校,又是个浪大心宽的人,从不知道怎么关心体贴她。她本是个丰满体健的女子,如今,却被生活和生理反应折磨得面黄肌瘦,走路抬脚都有困难了。就这样,她还要坚持出工,收工后还要操持家务。岳母大人看见女儿面容憔悴,形体枯槁,心疼得要死。她老人家步步脚走了30里路,给女儿送来些炒面;邻居张大婶、吴家婶婶也都看着我媳妇可怜,有时悄悄送给她一些爱吃的东西,真是“清风明月本无价,远亲近邻皆有情”啊!我和大哥分灶以后,媳妇更加省吃俭用,而且还常常为孩子出生后而发愁。想到这里,我感到非常惭愧,我暗暗恼恨自己的无能——我的妻子怀孕后没见过一个油星子,没吃过一丁点儿肉,连一顿可口的饭菜都没有吃过,我真是枉为人夫,枉为人父!思虑再三,为了活命,为了孩子,我最终决定跟陈大哥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