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拉——洛克是否和诡辩派和怀疑论者一样否定认识真理的可能性呢?
长老——我看你只顾写你自己的,没留心我说的每一句话。洛克说过,自明的原则是存在的,我们无需推断就能直接感觉到,就像我们说:整体大于局部;矛盾的两面,若一面是真的,另一面必是假的。有一些知识,我们通过推理得到,如数学定律,我们可以获得真实的结论;我们对物质的认识不是自明的,不可像数学一样加以求证,因此,对它的认识是肤浅而模糊的。但洛克并没有说我们对物质世界的认识是幻觉,没有任何真理的迹象。他的意思是说,这种认识是模糊的,达不到自明认识和推理认识的程度,但这种认识的正确性是肯定的。因为,人类健全的理性对同一事物所得的感觉印象全都是一致的,而且用同样的词语描述它的特性。所以我们对思维中的样式同外在的事物的吻合不存在怀疑,但求证这一点却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对物质本质的认识不可能是肯定的,不像自明的原理、并基于此的推理命题那样肯定。
海拉——我们对真主存在的观念及对未见事物的认识,属于洛克划分的哪一类型呢?
长老——这里体现出洛克的思想之高深和稳健。他对真主存在的观念和未见事物的认识之间作了区别,他说:对上帝存在的问题我们完全肯定,这种肯定来自我们对自身的参悟,我们有感觉、才智和理性,我们自然会认识到人类不会无中而来。因此,我们对上帝的认识是推理的认识,建立在自明的原则之上,因为我们的存在——如笛卡尔所说的那样属于自明认识的范围——证明了上帝的存在;我们自身和世界中的规律、精密和完美需要一个永恒、全能、全知和智慧的主来完成。其他未见之事,如造物主的本体、灵魂的实质和万物的真相等,洛克对此作了精彩的回答。他的回答值得让你把它同哲学家的箴言一起背记下来。他说:“如果人们仔细研究自己的思维能力,发现介于光明和阴暗之间的界限,分清什么是可以理解的,什么是不可理解的,那么,他们会心悦诚服地接受自己对阴暗面的无知,而且会心安理得,更加有效地利用自己的思维,去研究和开发光明的一面。”
海拉——长老,我家乡的一句印度格言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这个意思。
长老——是的,它与洛克的话从字面上都是一致的。比鲁尼曾在《印度学说的考证》一书中提到过这句话:“认识阳光射到的地方就足够了,不用管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即使它再大也罢;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是感觉不及的,感觉不及的是未知领域。”你看,海拉!在理性之光涉及的范围内,最著名的思想家们对真理毫无分歧地达成共识;倘若越出这一范围,必然会失足,就像斯宾诺莎一样。
海拉——长老,求你多谈点,谈谈莱布尼茨和康德。
长老——我会多谈的,直到你满意为止。但今晚的时间不允许我们谈康德,只谈谈莱布尼茨就行了。
海拉——莱布尼茨的观点是否与他的同行洛克一致?
长老——有时一致,有时分歧;有些观点比洛克高明,有些观点不及他。
海老——那是怎么回事?
长老——莱布尼茨同洛克具有一样的信仰,但推理水平却超越了洛克。他反对洛克所谓的“白板说”的理论。但是,当他违背了自己的智慧,越出了理性之光照射的范围后就失足了。这位德意志的天才尽管学识渊博、思想深邃,特别是在谈论认识、存在、创造和造物主的问题时尤为如此,但是,当他试图深究物质和精神的实质,解释物质和精神如何结合时,却陷入了泥潭。
莱布尼茨起初坚持笛卡尔的“天赋观念”,反对洛克的如下说法:“理性本来是一张无色牌,任何知识和理性的原则都是靠经验获得的。”但在《人类理性的新考验》一书中,他却提出了一个中和的观点,把笛卡尔和洛克的观点作了调和。他说:如果我们单独依靠经验的话,永远无法解释人的知识,因为经验不像洛克认为的那样全部属于知识的范围;我们的自身中存在比经验更高明的整体的必然事实,由经验把它挖掘出来。即我们的理性中生来就储存着一些必要的基本原则,唯有通过经验将其揭示出来,否则,它就无法展现。但它不是由经验构成的。康德后来领会了这一学说的深刻含义。关于这一学说的深刻含义,莱布尼茨用一句名言加以表达:“理性中没有一样不是来自感官的东西,唯有理性本身例外。”莱布尼茨肯定了天赋观念的存在,即必要的理性证据的实在,之后向上演绎,以期在这一理性原则上解决创造万物和造物者的问题。于是得出了真主存在和他具有完美的属性的结论,同时也肯定了世界由真主造化的事实,及无中造有的可能性。
海拉——他何以解开了这一使许多哲学家束手无策的死结?
长老——他用法拉比、伊本·西纳、笛卡尔和洛克所主张的同一种求证法解决了这一问题。他以绝妙的论述、坚定的信念进行了理性的推理,其绝妙、有力和明确使推崇理性的人无不折服。海拉啊,你听他的言论。
海拉——我仔细听着。
长老——莱布尼茨说:经理性肯定或否定的所有推理事实,在其肯定或否定它的过程中必然依靠两个根本的原则:其一,矛盾律;其二,充足理由律。意思是:我们所能想象的一切要么是可能的,要么是不可能的,要么是必然要存在的。凡是想象某一事物的存在,在理性上必然引起矛盾的,便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反之,凡是想象它的存在,在理性上不引起矛盾的,便是可能存在的东西;然而,凡是对某种“存在”的否定必然引起理性冲突的,便是必然存在的东西。
我们所见的一切客观事物,根据充足理由律,必然有促使其产生的“因”,而且这个“因”足以促成事物的产生;这个“因”的不存在之说,必然引起理性的矛盾。根据这两项原则:矛盾律和充足理由律,我们才能认识可能的存在,并能解释客观事物。为了判断某一事物的可能性,我们只需按矛盾律自问:对它的存在的想象是否会引起理性的矛盾?如果必然产生矛盾,便判定它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否则,它便有可能存在,即使理性难以理解或无能想象也罢。同样,为了知道某一事物是否必然的存在,我们只需问一个问题:假设它不存在,是否会引起理性的矛盾?要是引起矛盾,我们就判定它是必然的存在。反之,则不然。接着,让我们把目光移到客观事物上。根据充足理由律,我们发现客观事物必然有一个存在的理由,而且足以促成它的存在。因此,充足理由的存在是必然的事,否认它的存在将会引起理性的矛盾,因它属于必然存在的范畴。基于这一坚实的理性基础,莱布尼茨建立了他对“存在”、从无到有的创造及造物主信仰的思想体系,从而相信真主,相信世界从无到有的产生,并且相信世界的创造者便是具有一切完美属性的真主。
他论证了真主存在的思想是可能的,因它不会必然引起理性的矛盾;他也论证了从无到有的造化的可能性,因为这一思想虽然难以理解,却不会引起理性的矛盾。之后,他把目光移到了客观世界,说世界是客观存在的,是可见的,它不会自我形成,否则会引起理性的矛盾。只要它存在,必然有其存在的充足理由,否则,它不会存在。实际上,世界的客观性不容置疑,而且其中的秩序和精密达到了完美的程度,因此,必然需要一个促使其形成的充分原因,而且全能、至睿,具备一切完美的属性。这一充足的“因”便是真主,是必然的存在;否认他的存在,会引起理性的矛盾。
海拉——我还没有听说过如此确凿有力的证据,真是伟大的理论。
长老——海拉啊,你应该说,除了在《古兰经》外,我还没有听说过如此有力的证据。你父亲常让你读《古兰经》。
海拉——我坚信真主的语言是最有力、最确凿的证据。但我只知道《古兰经》语言学方面的部分特征;对于我们的议题,它的超绝之处何在,我却不知道,长老何不赐教呢?
长老——许多学者从语言学的角度谈论《古兰经》的绝妙,殊不知《古兰经》的最绝妙之处,在于它论证了真主的存在、他的完美属性、世界的创造,以及反驳了无神论者。《古兰经》的美妙修辞、精彩阐述和辉煌奇迹在这一方面体现得更显著、更博大、更恢宏。海拉啊,我给你许诺过,到时候我会给你揭示这些内容的。
海拉——如果这是莱布尼茨对真主的存在、完美和创世的认识,那么他的不经之谈究竟在何处?
长老——他只是在解释理性难以理解的关于灵魂和肉体结合的问题上走了歧路。他发明了一种在很大程度上近乎马勒伯朗士的和谐观点,但他又对此作了详述。他始于理性能及的范围,却止于同真主的智慧和完美不协调的“宿命论”,与他的同行马勒伯朗士走上了同一个结局。莱布尼茨认为,宇宙间的一切实体和精神,都是无数个精神单子组成,每个单子都是独立的,按自己的规律运行,与其他单子不相干;每个单子都包含物质的一面(被动者)和精神的一面(主动者)。
海拉——如果诸单子互不相干,怎么相互产生作用?
长老——为了解答这个问题,莱布尼茨发明了一种观点:“前定和谐论”,即诸单子按真主的意志运行,以他的力量产生效力;诸单子间表面看似互有联系,实则不然,是真主的大能让每个单子与其他单子一同和谐地运行。理性和肉体的联系就是如此。理性有其独特的规律,肉体亦然,但它们以真主的意志独立运行,且不失和谐,二者的举动毫无偏差。每一理性的闪现必然配合一个相应的肉体运动,看似互有联系,实际则既无联系又无相互作用。然而,我们所看到的协调便是真主制定的“前定和谐”的表现。
海拉——这一观点不是不可能的;按莱布尼茨自己的“可能”原则来讲,它是可能的,因这一思想不会引起理性的冲突。但我又要问,假如说灵魂和肉体之间存在一种秘密的关系,按他的原则来讲,这一思想是否会引起理性的冲突呢?假若引不起冲突,那么两者之间的联系便是可能的事,而且合乎情理,是一种更好的结论。他本来想把我们带出由灵魂和肉体的关系问题所导致的困境,为何反而把我们拖入了更难的境地?
长老——你说得对。如果我们不知道,也永远无法知道灵魂和肉体怎样完成结合的,这不意味着结合的不可能。这里我们不妨同莱布尼茨一道主张它的可能性,因为这一思想不致引起思想的冲突。如果二者有联系的话,我们不妨说它是靠真主的大能完成结合的,而无需用更晦涩、更难懂、近乎违背真主的公道和智慧的“宿命论”去作解释。
海拉——我听你老人家说过,莱布尼茨认为世界是尽善尽美的。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看到世界上存在许多恶吗?
长老——以乐观著名的莱布尼茨运用充足理由律,以宇宙整体存在的秩序、精密和完美来证明真主的完美,再以真主的完美证明世界已经达到了它所能达到的完美的极限。我们不应以特定时间的某一事件去看整个世界,而把目光紧盯着恶而忽视其背后的善;我们应全面地看待世界,挖掘整体中的奥秘,这样,我们会发现我们认为恶的东西其实是我们接近善的必由之路。
莱布尼茨对恶的观点——其实许多哲学家和教义学家比他更早而有了这一观点——使我们想到了阿拉伯大文学家贾希兹极富哲理的学说。他说:“善贯穿着世界的初始和末日:善恶相成,好坏相随,多少相应,高低相见。假若世界全是恶,万物即刻灭亡;假若全是善,就失去了考验,断绝了思想的来源;没有了思想就没有了智慧;如果失去了选择,就失去了辨别力,世界上就没有了考证、研究和学习,当然也就没有什么知识了,也就认不清解决事理的门道和趋利避害的路径;既不会忍受不幸,也不会感恩戴德;不存在口才的攀比和地位的竞争;丧失了成功的乐趣和失败的忧伤;世界上也就消失了维护真理的君子,也失去了专作不义的恶人;消失了精于调解的经纪人,也失去了恍惚不定、愁眉苦脸的徘徊者;人们希望全无,或欲壑难填……赞美真主,他使万物的利益成了恩典,又使它的危害归结于更大的裨益……他使一切充满着裨益,使善恶成为恩惠的极致。”
海拉——确实,他的话是无与伦比的高见。
长老——贾希兹先于莱布尼茨来到世界,并先于他九个世纪离开了人间。但是,海拉啊,这些天才的智慧是怎样的不谋而合!(三)
海拉·本·艾祖尔夫说:我走进了长老的屋子,见他神采奕奕,面带笑容,眼前放着一本书。当我的目光瞥过书面时,顿时认出那是一本乌尔都语书,我很惊喜,便眉开眼笑。这时长老抬起目光看我,说道:“你今天怎么这样高兴,不像昨晚那样愁眉苦脸了?我要称你为喜怒无常的人。你是否因见到了母语的书而勾起了对家乡的思念和向往?”
海拉——这是事实。长老啊!这是一本什么书?
长老——这是我的导师艾勒·基斯尔的著作。
海拉——难道他是印度学者吗?
长老——不!他是沙姆地区的学者,但他的作品被译为乌尔都语和土耳其语。
海拉——我一直听你老人家在念叨他,今天的话题是否该谈他了?但你还没有谈前面三位哲学家中的第三位——康德,我很想听听你对他的评论。
长老——谈论艾勒·基斯尔的时间还没到,但我已做好准备,明天给你讲述。今晚的话题是近代怀疑论的代表休谟和近代唯心主义代表伊曼努尔·康德。
海拉——怀疑论者与我们的话题有何关系呢?我听过休谟的很多理论,但未发现其中有任何健全的逻辑和正确的哲学。
长老——是的,在哲学评论家的眼中,休谟算不上一个地道的哲学家,因为他没有创立一种积极的、明确的哲学,反而陷入怀疑,否定一切,甚至否定了自己的理性和上帝。但是如果不谈休谟的话,就无法体现康德在维护理性和信仰真主方面的功绩,也显示不出休谟本人对哲学的贡献。
海拉——这怎么解释?
长老——是的,要不是休谟的怀疑论,康德不会穷其一生撰写维护理性的著作。
海拉——我不知道休谟是怎样否定理性,否定自己的。
长老——古代的诡辩派和怀疑论者不是否定了一切吗?
海拉——是的。但是诡辩派原来在欺骗人,怀疑论者走到了“不可知论”的消极的死胡同。那时,哲学尚未涉及如此广泛的领域,也没有可观的成就,尚未孕育出像笛卡尔、洛克、莱布尼茨等伟大的头脑。他们与你称之为“怀疑论”的代表休谟是同时代的人。但我不知道在他们之后,休谟怎么走上了怀疑理性、怀疑自我的道路?
长老——休谟始于认识论,并紧跟着洛克,同他一道反对“先天的观念”,声称凡是我们拥有的知识,全部来自于感觉和经验;复杂的观念不过是许多观念的综合,但在感觉世界里找不到对应物时,我们以为它是理性的创造。如果休谟停在这一步上,事情就好办了,先天的观念也许就是许多简单观念的聚合体;理性的基本原则由我们的理性本身构成的说法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却荒唐地超出了这一步,否定了因果规律,认为因果关系只是一种假设的关系,毫无根据。它只不过是我们看到一种现象,紧跟着另一种现象相继出现,我们以为后者是前者的作用,实际上,两种现象之间没有必然的理性联系。可我们已习惯了看到两种现象的相继产生,以为二者之间有因果关系,便断定前者是后者的因。因果论只是一种主观的想象,仅仅存在于我们的思想当中,它只是先前经验的总结,对有关未来的认识毫无确定性。
海拉——休谟对两种现象间不存在任何必然联系的理论,很像你谈到伊本·如什德时涉及的安萨里的观点。
长老——你误解了我对安萨里关于因果律观点的总结,这没有什么让我感到不安的,许多学者在读了《哲学家的破产》一书后都产生了同你一样的误解。我看你有必要回头看看笔记,重温这一问题。
海拉说,我把笔记本翻到长老讲过的安萨里的一个篇目,并把所讲的内容向他读了一遍,他问:“你看怎样?”
海拉——我看二者之间没有多大的区别。安萨里说:“我们所看到的因果之间的相随,不能肯定它就是现象的因。”休谟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长老——不,海拉!实际上,两种理论间的区别是很大的,有必要给你重新解释,你听着。
海拉——我仔细听着。
长老——安萨里曾经举过一个火的例子,这个例子对你没用,因为你从小对火能燃烧的概念近乎达到了肯定的程度,所以你不会理解安萨里“没有任何理性证据肯定火必然燃烧”这句话。因此,我把火的例子搁到一边,另举一例。比如说橄榄油,如果你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并且有人告诉你,其中潜藏着暗火,一经点燃便可燃烧。你能相信吗?
海拉——若有人当面作了试验,我才相信。
长老——在你当面作了实验后,是否就有了理性的证据?能断定油具有燃烧的功能?
海拉——不!就像没有研究硝化甘油以前,没有理性证据相信它具有爆破性;只是通过研究和试验后才知道它具有这一特性的。
长老——很好!你举的这一例子比油的例子更好。我现在问你一个新问题:假若给你拿来你生平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东西,问你是不是有理性的证据迫使你相信这件东西需要空间,你怎么说?
海拉——我会说,理性的证据迫使我相信所有的物体都需要空间。
长老——为什么?
海拉——我看这是一个自明的道理。
长老——那你为什么把油能燃烧、硝化甘油能爆破的特性不认为是自明的道理呢?
海拉——我不认为它是自明的,也没有理性的证据肯定它的自明性。
长老——海拉啊,这就是安萨里想说的。安萨里从原则上没有否定因果规律,也不可能否定。但认为被我们称之为“因”的那种现象,没有理性的证据断定它必然能产生一种效果,即我们称之为“果”的现象。理性不具备肯定火能燃烧的证据,但凭经验来看,火接触燃料时,接触与燃烧的现象是连贯的,这才相信火是“因”。要不是看到这一连贯性的话,绝不会相信火有可燃性的原理。这不像物体需要空间的原理那样自明。安萨里想以此得出一个结论:既然可燃性不是火的必然特性,火有可能反其道而行;因为,赋予火和万物以特性者是造物主,他可以剥夺火的这一特性。
但是,休谟从根本上否定了因果联系,而且否定了自身、自己的理性及整个世界。他说:“我们相信某一感知物的存在,仅仅是在感觉把那一物体的作用传达给我们的那一瞬间,它让我们感受到它的存在。但是,当感觉消失时,毫无证据说明它的存在。比如我们今天见到了某一事物,留着到第二天再来看时,毫无证据迫使我们相信第二天见到的就是前一天的原物体,或许我们见到了两件事物,却以为是同一件事物。因此,我们无法知晓外部世界,对它的认识只是思想中临时的感觉,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感觉中的意识,别无他物。不管物质的东西还是精神的东西,其本质是不存在的。”休谟进一步怀疑,当他怀疑自身、怀疑自己的理性时,消沉得有些可悲,他说:“我们的认识,只是感觉的作用;我们从感觉资料中找不到什么叫‘理性’和‘本体’的东西;因此,我们鼓吹的理性和本体,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从‘我的本身存在、我的理性存在’这句话中我理解到的是:我内心存在一系列感觉和意识,我把它称作‘有理性的本体’,实际上,‘本体’和‘理性’两个词是虚幻的概念。”
海拉——奇怪!
长老——是的,一位有头脑的人物竟然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理性矛盾之中。他认为,所谓事物,就是意识;而意识便是感觉的作用,因此他给万物下了一个定义:万物便是意识。而给意识的定义是“事物的印象”。后来,他又把二者统统否定了。
海拉——按长老的说法,休谟在否定了自我、理性和世界之后,自然要否定真主的存在了?
长老——是的。对万有全面否定的结果,必然是无神论。当你了解到他怎样求证真主的不存在时,一定更加确信他的荒唐了。
海拉——他的证据是什么?
长老——他说:“我们之所以知道某两件事互为‘因果’,是因为我们看到它们发生在一前一后,我们必须要见到它们的先后发生。因此,除非我们同时看到造物者和被造物,否则,宇宙本身不能证明造物者的存在。”
海拉——求主护佑,免遭明显的迷误。
长老——这不仅仅是迷误,而且是执迷不悟。假若按他的要求,真主把本体显现给他,把创造万物的过程昭示给他,他仍然会说:这些现象的相继发生,没有必然的理性证据说上帝就是世界的因和创造者。我没有把这些荒唐的观点讲给你听,是想把它放在后面,同莱布尼茨和康德的观点作比较。
海拉——长老,你老人家不断提到伊曼努尔·康德,并把他与安萨里相提并论,以至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去读康德关于存在的哲学。
长老——对你最危险的事,莫过于不经导师的指点,单独在康德堆积如山、晦涩难懂的辞藻中读他的思想。连康德自己都承认它的晦涩,他原是写给哲学天才们的。更为危险的是你去读人们对康德的评述。有些人把他看作伟大的信士,有些人视他为最大的反信者。你将在他们的评论之间无所适从。
海拉——实际是怎样的呢?
长老——不可置疑的事实是,康德确信真主的存在,是为这一信仰作出过贡献的伟人之一。但是,他为我们准备好了与不可知论者和无神论者作战的武器,而且严加擦磨,使其锋利无比,但他自己却未能派上用场。
海拉——奇怪,他信仰真主,已准备好了捍卫这一信仰的武器,怎么用不上呢?
长老——在维护理性方面,康德更像苏格拉底;而在维护信仰方面,却更像伊本·如什德。怀疑论的代表人休谟全盘怀疑知识,怀疑宗教和道德,进而否定一切,这种做法使康德大为吃惊,就像诡辩派的怀疑曾经震惊了苏格拉底一样。因此,他要像苏格拉底一样捍卫理性,再一次证实:认识不仅仅依靠感觉,而且依靠具有特殊能力、从感觉和超感觉的关系中能归纳抽象概念的理性。
他在捍卫理性中表现得很伟大,并以最佳方式进行了调整。可是,他在发现了理性的原则和基础,证明了理性的功能,了解了理性的天赋规律以及潜藏在其中的自明原则后,却像伊本·如什德一样,说综合理性证据使理性理智变得优柔寡断。他为自己选择了另一种求证真主存在的方法,同伊本·如什德的做法一样。但这一选择很少成功。我将简要谈谈他的观点,按我的习惯,以最简便的方法讲解给你,你要用心听讲。
海拉——长老,我在洗耳恭听。
长老——康德提出了下列问题:理性的本质和结构中是否有一种特殊功能,使它自行创立一套新的原则,而不依靠感觉和经验的资料?这一功能的范围究竟有多大?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康德在自己的哲学成熟以后写了《纯粹理性批判》一书,这是维护理性的力作。
他对以上问题作了大量的、冗长的答复,集中阐述了一些原则,先让我把这些原则简要地向你介绍一下,使你心中有数。从这些原则展开研究,延伸话题。他主张:
●知识的源泉是感觉和理性。我们不是由单纯的感觉或单纯的理性构成我们的知识。
●理性中有潜藏的先天观念。康德称之为“先天综合判断”,理性由此可以掌握感觉印象之间的各种关系,由感觉形成感性认识,再由感性认识构成理性认识。最主要的先天观念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以及因果规律。
●理性通过“综合判断”能够形成自成体系的判断原理,而不依靠感觉和经验。
●理性的这一功能是有限的,受被感觉的现象的制约。一旦试图越出现象的范围,进入事物的本质时,理性便会发生错误。形而上学的功能是为人提示理性在涉猎超感觉领域时的错误。超感觉的领域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海拉——这些都不是新鲜事物。但我不理解,他说理性不依靠感觉就能形成一套判断原理;后来又说理性越不出感觉的领域。
长老——是的。康德的这些原则不是什么首创的新鲜理论,但他对其正确性作了辩护和求证。他把理性的作用限于感觉范围内是对的,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但他从中得出的结论却是错误的。
海拉——我不明白,请老人家再解释一下。
长老——康德说,感觉从众多的、拥挤的、错综复杂的感观进入理性,由理性进行调整、疏理、辨析:该集中的集中,该分开的分开,该前置的前置,该后置的后置;注重一部分,忽略一部分。这样就归纳出感性认识,又从感性认识构成理性认识和新的判断原理,其中不依靠感觉和经验。那么,理性依靠什么力量来完成这一过程呢?感觉只给我们的理性传达事物的状态,而物质间形成的关系,无论是时间或空间的次序,或相互的因果现象都是抽象的,在物体中是感知不到的。那么,理性从哪里发现这些关系的判断原理呢?我们见两个不同的数字,由加法得出的结论跟由乘法得出的结论不同。如果单凭感观判断的话,运算的方法没有什么不同,因视觉传达给我们的形象是一致不变的。
我们对因果关系的认识也是如此,感观显示给我们的是分散而又紧密的现象的表象,从不显示因果的关系。那么,我们怎样认识这些关系,怎样本能地知道有果必有因的道理呢?
由此出发,康德说:知性中存在一种先天的综合判断规律,以此得到感觉,再把感觉转化成感性认识,其次,由感性认识形成总体的知性认识,并产生一套新的不依靠感观的判断原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均属这种理性的原则和先天的概念,不是理性从感觉中得到的,因二者不存在于物质间,无法感受。人类靠时间的概念安排感觉的信息,作出时间上的前后排列;又靠空间的概念将感觉资料集中或扩散,在思维中进行空间的排列。要不是潜藏在理性中的时间和空间的先天直观条件,理性怎能认识物质,怎么归纳出物质间存在的关系,又怎么形成对物质的时间和空间进行判断的原理呢!
数学的一切命题都是有关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和比例的问题:几何纯属空间问题;而由数字层层累积的代数则依靠时间的认识。因此,数学原理来自于理性中派生出来的先天性理性原则,不是凭经验创立的。由此,我们可以确切地知道数学是正确的、肯定的和必然的学科,不容置疑和歪曲。因为我们无法想象一不是二的一半,也无法想象直线不是两点间最短的距离。因为这些原则是必然的,由我们的理性派生出来的。
理性靠时空的概念能把感觉转化成感性认识,同时,也能用先天的其他组织原理对感性认识进行比较、分析和论证,归纳出理性认识,再总结出一套不依靠感觉的判断原理。因果律便是“先天综合判断”的主要内容之一。我们以它断然得知,所有的变化必然有其原因。借这一理性原则的力量,我们能够认识自然规律。
海拉——这一切说得既正确又明确。但是,如果我们的理性生来便知数学定理,又借因果规律必然认识知识的原理的话,康德为什么说理性的力量是有限的,受感觉的现象的制约呢?
长老——稍候一会儿,我就给你这一问题的答案。我前面讲过了康德关于理性的能力的观点,现在该谈他关于理性无能的观点了。康德对理性的能力作了辩护,反驳了那些认为没有经验以前理性纯属空白的说法,也反驳了怀疑理性,甚至否定理性的人们。他证明了理性具有调整、安排、分析、论证、总结和判断的天赋才能。在这之后,康德又说:“纯理性的认识能力,仅局限于感觉认识的范围中,即感觉可及的现象范围中;因为理性即使依靠‘先天的概念’和规律原则能形成感性认识,再转化成理性认识。但为了构成这两种认识,还需一些原料,原料便是感觉,而感觉只能涉及事物的现象而不能深入事物的内部,因此,我们的理性认识便无法深入事物的本质。如果用这一理性的原则去认识事物的本质的话,我们会陷入误区。形而上学的职能便是向人提示理性在超越感觉领域和被感觉的现象、企图接近超感觉的最终真理时所犯的错误。”
海拉——理性的作用被局限在感觉领域,这是对的,没有什么可指责的;而长老为何却说康德由此得出的结论是错的呢?
长老——我向你谈论康德的关键所在。这里是十字路口,部分人在这里与康德分道扬镳,把他视作不信仰真主的人;这里是这位伟人思想的空缺。康德在考虑“时间”和“空间”的开始、结束或无限时,遇到了安萨里描述的那种理性的困惑;他对综合理性证据难以理解时,陷入了伊本·如什德曾陷入的困境。因此,他像安萨里一样说:“如果理性企图判断世界在空间上是否有限时,就会陷入矛盾和困境中,因为我们一方面可以想象每个空间之外另有更大的空间,但另一方面却无法想象它的无限;再者,若理性想象世界从时间上讲是有始的,他会陷入同样的困境当中,因我们无法想象无始的永恒;同时也难以想象把某一刻称作时间的开端,因为我们很容易假设那一刻之前还有时间的存在。我们对因果循环的认识也是如此,我们一方面无法想象无限的循环,而另一方面又无法想象无因的第一因。这一切都是我们无法解决的问题,除非认识到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因果规律及一切理性原则的作用只限于感性认识的范围;如果我们试图把它们用于超感觉的领域,我们一定会陷入僵局和困境。”
海拉——对理性的局限没有错,前面已说过;可他的推论错在哪里呢?
长老——把理性的运用限定在感觉范围内是对的,但康德在推论中犯了错误。他认为,如果我们用理性推论真主的存在时,会陷入同样的困境中。
“先天综合判断”只能运用于感觉现象的领域中,在这一点上我们同康德是一致的。我们也同他一样认为,必然的因果律只能运用于被感知的现象领域。可是,海拉啊,世界从个体到整体不就是属于感觉的范畴吗?
我们不是像康德一样借助必然的因果律作出“凡是变化的东西必然有其缘故”、“有果必有因”的判断吗?如果我们肯定世界的每一个个体现象都有其原因的话,难道我们的理性不必要求这个可感知的、多变的世界必然有一个让它存在的充分原因吗?
康德说得完全正确:理性去追求认识终极真理的一切企图,都是徒劳无益的;理性不可能越出现象的领域去认识超感觉的真理,因为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但是,对感觉世界,我们本身就有一种理性的必然原则,可以知道这庞大的感觉世界必然有其存在的原因。在这以后,如果有一种谬想渗入我们的理性,强求每一个因必然有其前因,每段时间以前必然存在别的时段,每块空间以外必然存在别的空间,那么,也无大碍,因为当我们观察现实生活中个别现象时,这种幻想便一直萦绕在我们脑海里。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必然认识个体现象产生于一个因的道理;我们决不会由于思想幻觉要把因无限地循环下去,或者以无法认识原因的本质为借口而否定这一因。当我们看到这个感觉世界,并且无法认识促使它存在的原因即造物主的本质时,我们不该以不认识他的本质和属性为由而否认造物主的存在。否则,我们一定违背了康德和所有思想家们倡导的因果律——它是寓于我们理性的必然规律。
海拉——康德怎样成了长老认为的信士呢?他用什么论证得出了真主存在的结论?
长老——康德像伊本·如什德一样认为综合理性证据太复杂。因此,他为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证据,大体上类似20世纪最伟大的神学哲学家柏格森所依靠的“直觉”证据。
海拉——被伊本·如什德采用并称之为“维护和创造论”的“秩序证据”难道没有被康德采用吗?
长老——没有。这就是康德的一个弱点。这位天才觉得综合理性证据实在太难,像伊本·如什德和伊本·图斐勒感觉到的那样,他随即另辟蹊径,寻求更明确和简便的证据。这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欣赏“秩序证据”,仍然以为它同综合证据一样难以理解。他最后发明了一种证据,自称是源自心灵而不是源自理性的证据。
海拉——这又是如何?
长老——康德和莱布尼茨都主张,我们的理性允许我们信仰世界之外有一个上帝,而我们的道德感却要求我们必须信仰上帝的存在。
海拉——他采用莱布尼茨的主张,却否定这位伟大的思想家所依靠的理性证据,这是为何?
长老——海拉啊,你以为康德与莱布尼茨在能否引起理论冲突的自明原则上产生分歧吗?康德像莱布尼茨和其他一切有理智的人一样,认为我们的理性允许我们信奉万物之外有一个上帝,因上帝存在的观念不会引起理性的冲突,而恰恰否定这一信念会引起理性的矛盾。但是,康德从批判纯理性中建立了自己的哲学,最后研究所及,把理性的作用限定在感觉触及的现象领域中。之后,他想测试一下哲学家们提出的综合理性证据,便发现“新生论”和“必然论”所依靠的都是“因果律”,而且借助理性判断来决定现象世界、多变世界和或然世界中无限循环论的不可能性;他同时发现,这两个正确的理性原则正遭受着一个困扰理性的幻觉的排挤,这一幻觉强求理性去寻找空间之外的空间,时间之外的时间,原因之上的原因。康德从这些虚幻的理性难题中推出:这两条证据使信仰面临怀疑和迷茫。后来,他研究了万物中包含着意志、目的、秩序和精密为依据的论证方法,但发现局部不完美的现象,便心灰意冷,把它作为口实去贬低“秩序论”。而没有把我们不明白其哲理的局部现象同数不清的含有意志论、秩序论的证据之间作比较。他最后断言,用理性的证据推论上帝的存在是困难的。因此,他选择了另一条理性证据,把它称作“实践理性”,指的就是“良知”,他用这一“实践理性”论证真主的存在。
海拉——我没明白。
长老——康德说,我们的心灵深处有一股强烈的、不可抗拒的感觉,令我们弃恶扬善;我们犯罪,它就折磨我们。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呢?康德认为它不是来自感觉和经验,因为感官只给我们传递事物的表象,其中并没有什么折磨心灵的东西;它也不是来自纯理性,因为理性的作用被限定在感觉认识中,只把感性认识转化成理性认识。那么,这一强大、明确而无可置疑的感觉出自何处?
这一感觉被人们称作“良知”,康德称之为“实践理性”,康德说它就是我们心灵中天赋的“综合判断”,如同理性中有天赋的“综合判断”一样;道德观念责令我们的,恰恰与理性原则责令的相反:理性告诫我们警惕、远离危险,而道德观念却责令我们勇往直前,蔑视困难,为大众的利益作出牺牲。
康德从这里进一步论证,用道德观念推论了意志的自由,用意志自由推论了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的永恒和报应日的存在,又由报应日推论了明哲、公正的报应者的存在。他说,我们的道德律要求我们自行选择善恶。在现世,我们很少见到善有善报的例证,行善者往往招来不幸和灾害,因此,必须有一个来世,让我们享受善行的回报。来世的生活,必然要求灵魂是永恒的,以接受这一报赏;人无法否认灵魂的永生,否则将导致道德观念的解体,我们已经说过它是不可置疑的真理。因此,康德认为灵魂的永生是“实践理性”确认的第一原则。
接着,他进一步推论说:我们业已肯定了灵魂的永生、公平赏罚的必然性,那么,我们必然要相信存在一个智慧、大能、公平、永恒的主宰,他在来世履行公道。因为我们相信必然存在的永恒和报应,必然要求假设一个相应的充足的理由。维持永恒者,必然是永恒的;秉公判决者,必然是公道的;报应善恶者,必然是大能的。这个永恒、大能、智慧、公道的主宰便是上帝。
这就是唯心的道德律。康德选择它作为求证真主存在的证据。他说,这种方法不是纯理性方式的推论,是借超理性的道德原则,从先天的感觉中挖掘出来的论证方法。
海拉——这种论证优美而自然。但是从你老人家的话语中听出你似乎对此并不满意,这究竟为何?
长老——这些思想家提出的求证真主存在的一切证据都是对的,其中包括《古兰经》明文“难道你们认为我毫无意义地创造了你们,你们将不再被召回到我跟前吗?”一句所包含的证据。但是,海拉啊,论证的方法有深奥复杂的,也有简单明了的,这无关紧要,因真主既是明显的又是隐藏的,正如他自己所描述的那样。可是康德用道德律求证的方法却不像他鼓吹的那样有力,假若各个宗教中都不存在复生和还报的话,理性未必断定复活的存在,因为理性本身就很难理解腐朽后的还原和死后的复生,除非它确信真主的存在、大能、英明和公道。理性到这一步时方能接受来世和复生的信念。来世的信仰应产生于信真主之后,而不是之前。这才是《古兰经》在求证复生和审判时所遵循的逻辑程序。它首先确定了真主存在、大能、智慧、公道,然后,将大能作为死后复生的证据,由智慧、公道构成了报应日的证据。如果我们颠倒这一逻辑程序,而去依靠良知的责备和奉献的乐趣(这一感觉也许来自对“天”的敬畏,这已是我们思想的一部分),再把这些感觉当做意志自由、灵魂永存、报应日和真主存在的证据的话,我看它并不像康德鼓吹的那样是最有力的证据,而是一个意识证据,只能当做其他证据的辅助证据。我的导师艾勒·基斯尔曾采用过这一证据,他几乎与康德说的只字不差,他说:“健全的理性要求将行善者和作恶者加以区别,这才是睿智者的智慧,这一区别的进行不在这个世界,因为我们看到现世有许多恶人荣享富贵而善人横遭不幸;智慧、公道、特慈的主必定主持正义,从压迫者手中拯救被压迫者。这一公道在现世并未兑现:受害者仍旧遭受屈辱,丧失财富,亵渎荣誉及涂炭生命,而不义者却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因此,必然有另一个世界,显示这一公道。”
海拉啊,对那些不善于采集证据或根本不认识证据的愚者,我们或可允许他采用这一辅助性证据,但我们不赞成宣扬自己主张的学者和哲学家贬低根本的理性证据而仅仅依靠直观的信仰;这种信仰只能给人们开启一扇相信不可理喻的机密和信仰之门。这直接与伊斯兰相抵触;伊斯兰不容任何教条同理性发生冲突。
此外,康德发明意识证据的基础除了他在求证真主的存在时拒斥的理性之外,还有什么呢?如果纯理性能作为一种推理的媒介,被康德用于良知求证道德原则,又以道德原则求证意志的自由、生命的永恒、合理的报偿以及真主的公平,那么,这一纯理性为何不能成为从其他前提中推出同样结论的工具呢?
我再重复一遍,我们用来掌握因果关系的推理功能,是康德证实了的先验观念和理性的作用之一。理性对因果律作出的首要反应是:看到某一现象时必然联想到其作用者,看到万物时必然联想到其创造者。理性在采集证据时感到吃力,确实吃力,就像康德所说的那样,同样安萨里和伊本·图斐勒也都说过:理性难以理解无限的事物、无始的时间、无限循环和无因之因。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以作用求证作用者的方法论。虽然理性对这些事物的遥远终极难以想象,但不影响从它的开端进行系列求证。比如我们看到一种结果,我们的理性就自觉地运用被康德宣称为我们理性中先天的那一因果律而推断出其本因和作用者。
康德也许说得对,理性的作用只能限定在感觉世界,不涉及超感觉的未见世界。他经常强调因果规律的存在,却忘却了这一规律不但可以运用到宇宙的个体现象,即宇宙间每一个“果”都需要一个“因”,而且更应当运用到宇宙的整体现象上,即宇宙的总体现象也必然需求一个总因。如果我们说,纯理性能够把因果规律运用到世界的整体,那么,这种做法并不过分,并不违背康德说的理性的作用只限于感觉世界的原则;因为感觉世界包括个体的感觉对象和整体的感觉对象。因此,当理性感受整体资料时,并未超出康德限定的范围。但是,康德对于把整体的感觉资料排除在因果规律以外的做法不能自圆其说。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是感觉的对象,理性在自主的能力范围内不仅能够而且像莱布尼茨说的那样必然要寻求世界存在的总因,就像它为个体的感觉对象寻求个体因一样。
海拉——明确极了。愿真主赐福你,长老!
长老——不管怎样,康德不失为一位虔诚的信士。他的信仰赖以建立的基础,如果不像他所说的是“最强的证据”,也是属于我称之为辅助性的证据,因为这种证据支持和辅助了根本的证据,有助于强化信仰,开启胸襟。
海拉——柏格森被认为是伟大的神学哲学家之一,长老怎么不欣赏他的信仰?
长老——我从来没说过不欣赏柏格森的信仰,我是说我不欣赏那种把证据局限于“直觉”范围而放弃其他理性证据的做法,而柏格森从来没有把证据局限在“直觉”的范围中,没有像康德一样把纯理性排除在求证真主存在的领域之外。而且,他从深层次上依靠了纯理性,运用了最有力、最明确的理性证据来求证真主的存在。他由那一最明确的理性证据推出了他倡导的“直觉”论。因此,在西方,他是20世纪最真诚的哲学家,而且是最有力、最大胆地反对唯物主义的哲学家。
海拉——这是怎么回事?
长老——柏格森对真主的信仰从根本上依靠了两个深刻的观点:其一,他说:认识万物的本质只需观察万物和它的运动(作为各个部分相互维系的一个整体);其二,万物的目的和规划证据能使世界偶然形成说变为理性上的死角。
海拉——长老!求你不吝赐教!
长老——海拉,我决不会吝啬。我想让你知道天才们怎样通过各种求证方法对《古兰经》提到的真理达成共识。柏格森藐视那些主张“世界上存在的生命和思维无非是物质和能量相互作用的表现”的唯物主义者,也藐视唯物主义者关于理性就是大脑并非他物的观点。他对唯物主义者说:绝不是这样。理性不是装在头盖骨中的物质性脑汁,理性和大脑是两回事:理性是能量,而大脑是物质。如果我们觉得理性的认识要依靠大脑,而且受到大脑健康与否的影响,这只不过是说,大脑是理性的容器,是它的载体,是把理性的力量输向各渠道的机器。如果机器坏了,力量的通行就受到了阻碍,会出现紊乱,就像水在渠中流淌,它顺着渠道流动一样。这不是说渠道就是水,水就是渠道。
我们的理性有时候会偏向用唯物主义的观点解释一切问题,其原因有两个:第一,我们的理性中的一部分,生来就是体察物体知识的,并能从物质的海洋中摄取大量的意识和规律。第二,也是最主要的一点:我们迄今尚不清楚怎样观察万物的本质,也根本不知道怎样还原这一本质,从而去认识它。因为我们为了认识事物的本质,就把物质分解开来,即我们的理性所吸收的宇宙的形象是支离破碎的,而没有考虑各成分作为一个整体在永恒运动中的相互关系。而认识本质就必须靠全面的观察,只有这样才能还原整体性本质,从而看到这个本质。
不能说感觉到的形象就是整体的部分或本质的部分,认识了它便认识了动态的真相。因为认识被分解的部分与认识在运动、连续和关联中的部分并不是一回事。这恰似动画片,静止不动时,我们发现所有的画面都是零散的,没有生机的,但一经运动,把所有的画面贯串起来时,顿时出现一个整体的动态画面,我们从中就能理解到一个故事的含义。同样,绝不能说认识了事物的部分就能必然认识它的整体实质。最实际的例子是一条直线和一条曲线。当我们仔细观察时,发现二者均由无数个小点组成,二者本质一样,没有区别;但是,我们不能以它们的基本成分是同样的小点为理由说直线就是曲线。同样,万物的动态和其中的生命无法靠认识其部分来认识,必须认清它们之间的关系和连续性,以及其中连续不断的运动。这一点恰恰是我们的理性所忽视了的,但可以用柏格森称之为“直觉”的方法来认识。直觉指的是我们自身中不依靠理性就能感觉和体悟的洞见和灵感。
海拉——我不明白,这种与理性毫无关系的直觉究竟指的是什么?
长老——你以为柏格森说的这种认识与理性毫不相干吗?如果这样认为的话,你不理解就很正常。但他没有这样说,他是想让我们感受“直觉认识”;从不依靠纯理性的角度来讲,它近似灵感。为了获得这一“直觉认识”,我们必须避免用综合的理性证据去思考万物的实质,也应避免走马观花地还原物质真相。
海拉——我们用什么来还原事物的原貌呢?
长老——我们用理性还原它。但是,柏格森不想选用使理性厌倦的理性证据还原它,而是靠全面的观察去还原。当他发现纯理性由于分散看待问题而无法认识事物的实质时,才进行了全面的观察,因而获得了关联的、运动的、有机的整体观念。他把这种感觉叫做“直觉”或“灵感”。实际上,在其过程中他所依靠的还是辩证理性,虽然没有责成理性去罗列证据。海拉啊,这正是伊本·如什德所指的综合观察,《古兰经》对此有所提示:“难道他们没有观察天体和大地,还有真主创造的万物吗?”有一千节经文提示了这种全面观察的细节内容。
海拉——为什么说柏格森依赖伊本·如什德的观点?伊本·如什德依靠的不是关注和创造论吗?
长老——柏格森提出了同样的观点,也采用了伊本·如什德提倡的目的论、认识论、智慧论、秩序论、维护和创造论。但柏格森的观点更高明、更广博。他认为,世界从原子到银河系,像一个躯体一样跳动着同一个生命,其中明确显示了各部分之间的协调、联系、互助、合作。这一现象在我们的心中为伟大造物主的存在创造了灵感和直觉。
海拉——我看你老人家把柏格森看得比伊本·如什德还要崇高。
长老——我不是把他看得比伊本·如什德更崇高,他们都是伟大的哲学家、信士。除了我的导师艾勒·基斯尔外,他俩为我理解《古兰经》的奥义都有很大的启发。
海拉——那是怎么回事?
长老——第一个让我根据科学和哲学理解《古兰经》的人是我的导师艾勒·基斯尔。后来,当我阅读了伊本·如什德的哲学思想,以及他用“维护论”和“创造论”求证真主存在的方法时,我才明白了导师的教导中包含的部分哲理。但是,我对《古兰经》的理解仍然是肤浅的,只停留在明文的表面意义上,没有延伸到深层的奥秘中。在我读柏格森的哲学时,被他的动物、植物的“两性说”折服了。我的思维中为理解《古兰经》的奥义闪现出从未有过的光明。以前我不明白《古兰经》提及“两性”一词的奥秘,我只是觉得奇怪,以为那只是真主对我们所施的恩惠而已,并不知道在造化延续生命的那些媒介中所包含的哲理。生命是真主意欲在大地上延续的东西。当我读了柏格森用全面的“两性”规律论证造物的目的和意图时,我才明白《古兰经》中有关真主存在、大能和智慧的经文不仅仅是宣示他的恩惠,更重要的是揭示万物中包含的目的、意图和智慧的证据。当我按照这个原则,根据现代科学一步步地理解《古兰经》时,我才认识到未曾认识的奇迹。海拉啊,到时候我会把这些奇迹告诉你的。
海拉——柏格森对“两性”的规律说些什么?
长老——柏格森讽刺和批判了唯物主义关于世界偶然和自然选择而形成的说法,揭露了他们的谬论。与此同时,他提出了“两性说”,其大概思想是:我们的理智怎能相信动物的视觉是通过巧合、进化、天择而形成的呢?眼睛如此复杂奇妙的结构不可能是直接由物质形成的,也不可能是偶然达到了这种完美的程度。如果我们接受进化论的观点,同意动物的视觉是靠天择的原则以及受所处环境和条件的影响而产生的一系列进化后才达到如此完美的,那么,我们能否让健全的理智信服如下说法:人的眼睛形成所经过的阶段、环境和条件与其他动物的眼睛所经历过的此类因素分毫不差呢?
天择是以偶然为基础的。持这一学说的人认为,生物受各种因素的影响,但是对一种生物偶然发生影响的各种因素不可能又偶然发生在所有生物上,而是必须有不同的影响因素,这样,必然会出现各种不同的视觉形式。那么,人的理智怎样理解所有的动物的视觉通过偶然发展成同样的形式呢?
这里,柏格森转移到了两性规律上。为了更进一步说明怎样摧毁唯物主义学说,他说:“假使我们信服神奇的巧合出现在动物的同一种视觉形式的形成中,而且认可所有的动物都出自一个物种,那么,对植物我们又怎么说呢?它是另一个物种,它的生存形式与动物截然不同,而我们看到二者都有共同的生存方式。我们见到的动物和植物在繁殖方面遵循着同一方式,动物发明的阴阳交配的方式同样也符合植物,难道这也是偶然形成的吗?不!这种被唯物论者称之为天择的原则绝不是这种同一化的根源。无论物种多么复杂,物体多么繁多,贯穿在一切个体物质中的,始终是相似的一种力量,即生命。这种生命在创造、促变和更新。进化是靠这一生命的力量来完成的,而不是靠外在的因素。这种生命的创造者就是上帝。”
海拉——真的,柏格森确实是有信仰的伟大哲学家之一。正如你老人家所说的,他只把理性当做思维的途径,以此达到了被他称之为“直觉”的直观意识。其实它不是直接性的,而是深层次的理性思维的结果。康德曾有过同样的感受,并称之为“道德律”。我们每个人都会感受到同样的直观信仰,不知道其原因何在。
长老——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我把它叫做辅助性证据,因为它不是足以建立信仰的最有力的证据。它也许会使你和你的同龄人在讨论时出现信仰的倒退。而断然的理性证据无论在组合运用中会遇到怎样的艰辛,但它毕竟坚不可摧、无懈可击,尤其是柏格森刚刚谈到的目的论、意志论和秩序论。
海拉——长老,还有其他的辅助性证据吗?
长老——很多。最重要的就是列圣的奇迹。
海拉——你老人家怎么把列圣的奇迹看做是辅助性的证据,而不是断然的理性证据呢?
长老——违背常规的奇迹虽然是很强的证据,但并不比纯理性的、能断然得出真主存在的结论的理性证据更强。总体而言,早期的人们无法接受纯理性的求证方法,因此在号召人们信仰真主的时候,明智的办法是用奇迹作证据与他们对话。奇迹发生在列圣的手中,它虽然超出常规,却证明了真主超绝万物的能力。人类在理性思维的阶梯上不断上升,已经具备了纯理性思维的能力;科学不断发展,乃至发现了自然规律的许多奥秘,以致使一些人把纯粹的奇迹与表面上近似奇迹的科技操作混淆起来。这时,真主作了明智的安排,用纯理性的证据而不用奇迹作求证的方法。这就是启示所遵循的道路和更多所依靠的“奇迹”。到时候我会向你详细解释。
[1]洛克(1632—1704),英国哲学家、思想家。建立并认证了“知识起源于感觉”的学说。认为后天的经验是认识的泉源,同时认为除了来自外部的感觉,还有心灵的“反省”。洛克的思想深刻地影响了美国的开国元勋及法国启蒙运动中的许多主要哲学家。
[2]比鲁尼(973—1048),著名穆斯林科学家、史学家、哲学家。在天文学、数学、历史学、物理学、医学等诸方面均有贡献。被后世学者誉为“百科式的学者”、“各种文化交流的使者”。在科学文化史上享有盛誉。——校注
[3]莱布尼茨(1644—1716),德国哲学家、数学家,数理逻辑的创始人。认为“万物的最终理由就是上帝。”“离开了这一点,就不能对事物何以是这样而不是别样提供出理由。”他的研究领域及成果遍及数学、物理学、逻辑学、生物学、化学、地理学、动物学、植物学、哲学、历史和外交等等。被认为是“举世罕见的科学天才。”
[4]休谟(1711—1776),英国哲学家、历史学家与美学家。认为人们不可能知道知觉如何获得及知觉之外是否有客观事物存在。自称这种说法为“怀疑论”,哲学史上则被称为不可知论,其认识论思想对康德有直接影响。
[5]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德国古典哲学的创始人。将世界划分为“现象界”与“自在之物”世界;人的认识分为“感性”、“知性”和“理性”三个环节。捍卫理性的判断,却又认为理性无法证明上帝的存在;信仰是一种“道德”或“良知”——他称之为“实践理性”——的需要。对后来的哲学影响深远。
[6]柏格森(1856—1941),法国哲学家,犹太人,生命哲学和直觉主义的代表。1928年获192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柏格森批判了“科学的分析方法”,他认为,从科学是以分析为基础来看,科学的意义最终只能是对它所分析的对象的性质的歪曲。因为分析是“把事物约减为已知的要素的活动”。事物的本质是它的能动的、活生生的、持续的存在——它的绵延。然而,分析打断了这种本质性的绵延,阻止了生命和运动。柏格森指出,生命冲动是所有生命体内在的本质要素,是所有事物之中的持续运动着的创造力。直觉和意识,而不是理智,把握这种原初的生命。生命冲动的创造力是“上帝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