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八号,那晚很热,他还没有回来。
天空漆黑得像披了块厚实的黑布般,密不透风。上面点缀着密密麻麻的繁星,一颗颗如晶亮的珠子般,在空中胡乱的被串在一起。
那样的苍穹,那样的星,看在眼里像极了一堆乱糟糟的蚕丝,抑或是挣脱不开的茧?!那,像极了我的心情……
我站在阳台上,一直想,如果当初我就知道一切,那当时我还会不会柔声的和他说:喂,跟我回家吧?!
我想说,我不会。可这样的答案,总让我无法诸之于口。
所以,我会。我还会说‘喂,跟我回家吧?!’即便知道自己只不过一个替身,即便知道他早已不是自己心中原本的那个他,我还是会,会救那个快要在我眼前沉溺海底的大男孩!
我不能肯定的说自己一点都不曾后悔,因为每一个真相都是十分伤人的,它们曾让我生不如死。那种被欺骗、被利用、被嘲笑、被鄙视伤痛伴随了我很久很久,久到现在我想起只觉温馨。
我总不由自主想起那次,他放声痛哭,我默默安抚。然后我学着他的朋友说喂,跟我回家吧?!
接下来我看见的那双眼睛,是我这一生也无法忘记的。
他一怔,如醍醐灌顶般,清醒了。趴在地上,从悲痛里回神,望着我的眼神从迷茫到陌生、到不敢置信、到疑惑、然后是信任,一点点变得坚定。“杨颖?!”他说。
“嗯。”我答。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喊我的名字,杨颖。
他愣了愣,坐起身,猛地抓紧我胳膊,“你刚刚说什么了?”
“我说,嗯。”
“不是,之前的。”他很急切。
我不解,但还是说了,“跟我回家吧?!”
“不是!再之前的!”
之前的?我想。
刚刚说过的话一一回到脑海,我却不知道他究竟要的哪句。我看着他,他的眼神由急切成期待,成黯然……
我不解,真的很不解。我说过的哪句话对他来说如此重要?我居然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了,我唯一能勾起他兴趣的,唯一可以吸引他注意力的一句话,我说了却不知道!
那时感觉就好比一个人溺水了,你扑下去救他,抓住了他的头发,却感觉自己抓住的是繁茂的海草,于是,你松开手……
等你反应过来时,他却已沉下去……
你给了那个人希望,又亲手将它葬送。你给了自己希望,又亲手将它掩埋!那种急,那种恨,没有人能够了解。
他忽然就抱住了我,带着深深的伤痛与落寞,说:“我们回家!”
也就在霎那间我愣住,本能的想到一个字,“喂?”
我本不确定的,只是试探性吐出。却蓦地发觉在我轻喃出那个字后他身体陡然僵硬。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瞬间,他搭在我肩上的下巴动了,“对,喂,叫我喂,喂。”
我乖乖地,“喂。”很轻。每次说出来都会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亲昵,也难怪他的朋友们都如此喊他。
然后他沉沉睡去。
每次只要我一想起那次他看我时的眼神,复杂、迷离、虚幻又带着无以言喻的忧伤,我内心那一丁点的、一丁点的悔意都消失殆尽。
那晚,我带着醉酒的他回去。
没有他的同意,我不敢也不想再踏进那个房间,那个或许曾经只是他和蓝影两个人的房间。我搀着他,和他一起倒进了沙发里。
他睡得很沉,只发出一声闷哼,就睡去了。这一次很特别,他没有再喊:“影……蓝影!”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男人睡着了的样子是如此的可爱。微微嘟着嘴,表示对睡在沙发上的不满。
他的眉头是舒展着的,浓长的睫毛像一把密密黑色的刷子,轻轻的覆在青黑色眼袋上。他浅浅的呼吸,鼻翼一下一下富有节奏的扇动着。他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安静的孩子,睡得安心而自然。
我希望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他,没有悲伤,没有离别,没有痛苦!
望着他的感觉,突然就回到了医院时,心砰砰跳跃着,仿佛就要跳出胸膛,又带着一种害怕被人窥视了去的溺毙了的甜蜜与悲伤。我的唇就这样快要贴上了他的唇……
然而,就在我闭上了眼睛,他却猛地弓起身,额头重重撞在我的鼻梁骨,疼得我几乎落泪。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耳边“呕 ̄ ̄ ̄”的一声,接着一股难闻的异味便沿着我浑身上下散开。
和他关系得到改善,是在那之后的第二个清晨。
我睡在边侧沙发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睡的主沙发上早已没了人影。我只是看了眼,一点不意外。然后只感觉头晕晕的,就接着睡。
这一睡便是很久,迷迷糊糊的,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听得一个声音,“喂!醒醒!醒醒!”
是方泽,是他的声音。
我想睁开眼,可是,“我困!”
他好像摸了摸我的额头,“你发烧了?”
我没吭声,没有力气。我想肯定是吹空调着凉了,昨晚他虽没有喊‘蓝影’两个字,却一个劲地叫着‘热热热’。
很久我身边都没有了声音。我想我是在做梦,他怎么会可能回来?
正想着,声音突然又出现了:“发烧了还把空调开这么低?!”那口气好像是在对一个生活白痴赤、裸裸的讽刺!
生病的人心灵通常是脆弱的,一点点委屈都受不得。我也一样,所以我不干了,就算是我爱着的方泽也不行。有气无力的回嘴道:“是你说热的。”
接下来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沉默……
我没有多余力气去想他是否在自责,自责昨晚的醉酒冷坏了我,自责早上离去又忽略了我,我只想睡觉。
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这一睡便睡了一天一夜,次日清晨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肚子饿得呱呱叫。
正准备去厨房弄些东西填满肚子,门铃却响了,打开一看竟然是送外卖的。
“呃……我没有叫外卖的。”
“哦,请问是1519号吗?”送外卖的很礼貌。
我点点头。
然后那人笑了,“那就没错了,这是你先生让送过来的粥,钱已经付过了。期待您的下次来电,我们将竭诚为您服务。”
那盒粥,不甜、不咸、不腻,没有任何味道,却是我这一生吃过的最好吃的稀世佳肴!温温的酥软米粒和着奶白色的粘稠汤液滑进胃里,暖意瞬间包裹了全身,舒畅得令我忍不住落泪。
我并不感动,真的,我只想哭,放声的哭。
然后我看见了一个药瓶,那是他为我放在矮几上的药。
然后,我哭了,放声的哭了。我大喊:“蓝影,你的阿泽终于回来了!”他回来了,回到了那个心思细密、懂得心疼人、会体贴人的方泽!
晚上我以为他不会回来的,所以煮了碗方便面填饱肚子后又抱着电脑开始工作,没想到却突然听到了门锁拧动的声音。
我一惊,反应过来。心中不是欣喜雀跃而是紧张与窒迫,无法言喻。
和他在这样的情况见面除了领结婚证的那天就再也没有过。前几次虽然和他有接触,却都是在他喝醉了的时候。
我想此刻我应该像很多妻子一样,对着丈夫浅浅一笑,“你回来了?!”然后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繁重的公事包,从鞋柜里拿出属于他的拖鞋放在他的脚前。
可我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所措……
“这是被子,以后你睡客房。”声音很冷,没有一丝起伏。然后一叠柔柔软软的天然蚕丝被便落了下来。
再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望着那个背影,心突然就寒了。
我心寒的并不是他对我的态度,而是他又回到了最初失去蓝影时的那个方泽,不再轻易的笑,不再轻易的说,变得近乎冷漠、无情。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自那次之后他下班了偶尔会回来。有时很晚,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后便回到房间。有时又很早,见我窝在沙发里,他会走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很郑重很坚定的说:“我想要。”
不等我回答,他转身去洗澡。出来时围着件白色浴袍,浴袍围在他的腰间,和那古铜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皮肤在我印象中应该是白皙的,那种一看只觉的干净的白,可如今我才发现我错了。
第一次他这样直白的告诉我需要时,我还不明所以,一直到他就这样大咧咧的朝我走来,我才恍然间醒悟,心虚不已。
“我有正常需求。”他说。
我点点头,明白。却无法做到不惊恐、不惧怕。
他本来是面无表情的,像是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般。可当他看着我的眼睛时却软了下来,冰冷的态度里含着一丝不舍。然后他坐到我身边,双手扶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极其温柔,“乖,不疼的。我保证!”
只那么几个字而已,我就哭了。
他很慌,心一急,“不哭不哭,我们不做,不做!”
我摇摇头告诉他,我做。即便他心里装着蓝影,我也愿意做。这样一个温柔的男人,我怎么忍心拒绝?又怎么拒绝得了?
然后,他吻我。细细密密的吻,从眼睛开始,到太阳穴,到脸颊,到鼻尖,到下颚,到颈项一路蜿蜒而下……
他膜拜般吻遍我全身,吻遍我每一寸肌肤,却,不吻我的唇。一次,都没。
我心里失落落、空荡荡的,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呼吸发紧,浑身颤栗,接着我就听到了一句令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却的话,包括他说那话时的语气、声音,甚至几个字符之间停顿的秒数我都不会忘记。
他说:哪怕……我什么都没,只要,有这双眼睛,这一生,我也足够了!
在那样别致的温柔里,在那样好奇的探索中,我又怎能用心去思考?听着只觉内心深处泛起片片柔情。
那刻,我情到深处的告诉他:哪怕……你爱的不是我,只要,有你这句话,这一生,我也足够了!
那,便是我们的第一次,永生难忘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