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融月光,照入寻常巷,一座城,富贵者雕梁画栋,盛宴欢歌,贫家者陋巷,衣不蔽体。杀猪弄是苏州花子的集中所在,此时,一群乞丐散落四处,手中拿着破钵,怀中抱着各式各样的打狗棍,昏昏沉沉的睡着,梦呓中叫着娘子,嘬着牙花子,说着梦话。
而月光下的巷子口,矮墙上的青草无风自动。白衣如雪的思无邪与一身墨绿的雪绕并排而行,步履缓慢,而悄无声息。
思无邪,闻到风中刺鼻的馊臭,眉宇间尽是鄙夷。他一直知道,苏州城有这么个地方存在,从来没曾亲见,如今光气味就让他作呕“那里有你的曾经?”他指着巷子末端,一想到身边的掘丫头曾经住这里,就恶心的不行。
“没有,我一直住城外的破庙”雪绕白了思无邪一眼,心里暗自就嘀咕:“这样还江湖毒医呢!想必他从未见过易子而食的景象。”
“如此就好!你还记得那年那人吗?”思无邪微微额首,衣袂飘飘,墨发随风而起,带着淡淡馥香,他低头,刚好看见,雪绕撇着嘴,对他翻白眼,圆圆脸颊上的绒毛,在月光下晶莹剔透,漆黑的眼眸里,闪耀着碎钻一般的光芒。宛若刚刚成年的小妖。
“记得!”雪绕点头,幼小的心灵因激动而颤抖着,曾经受到的欺侮和打骂,今天总算可以算账了,她边走边仔细的辨认着躺着地上的乞丐们,通过药浴洗髓的她,眼睛的视力远比常人明锐,很快就发现了蜷缩在墙角,面色蜡黄,头发油腻腻打结的赖皮黄。
“就是他,将我送进了白玉山庄。”
思无邪顺着雪绕的手指,瞟了一眼地上的乞丐,像掸灰尘样挥了挥衣袖,一只银色I蝴蝶向着赖皮黄飞去。停在了他的额头,扑哧了几下翅膀,然后似是回头看了那么一眼主人,灰飞烟灭,消失在春夜微寒的空气里,只留下若有若无的诡香。
不一会儿,赖皮黄的面色渐渐发红,双手抓着破烂的衣襟撕扯,全身似乎被什么东西咬着,痛苦蔓延至心底,他用力的撕掉身上所有衣衫,一丝不挂的在地上打滚,以减缓身上的热和心底的蚀骨的痒。而他四周的乞丐,似乎空气中的闻到了诡香,也从迷茫中醒来。一个接一个趴在赖皮黄的身上,赖皮黄发出近似呜咽的嚎叫……
思无邪面无表情的欣赏着眼前的一切,雪绕捂着嘴巴,恶心的几乎呕吐,她问“为何不杀他,而是凌虐”
“你混迹街头,男男之好,想来并不陌生。对于他,最好的惩罚,绝不是死去,中了阮烟罗的人,在往后的岁月,必须日日求人欢/好,才可苟延残喘于世间。有时候,虐人的乐趣远胜于杀人的!”
雪绕惊恐的盯着身边谪仙般容颜,心里却变态的老不死,脚步不由得挪到一尺开外。她总算明白,这个人从来不屑计较自己而已,否则早就死的挫骨扬灰了,哎,这世间最恐怖的惩罚,从来不是死亡,而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思无邪随意的招了招手,一阵朔风,就将她瘦小的胳膊捏在手中“丫头,你可看清楚了,跌落尘埃者,十之八九难逃鱼肉的宿命。你我都别无选择!若是你真的不成器,那就别怪我让你步赖皮黄的后程。”
“你!”江雪绕的手臂像是被钳子夹住了,半点都动弹不得,她仰面盯着思无邪俊美无双的容颜,咬牙,点头!她不能成为赖皮黄第二,她要清清白白的活着,还要做天下第一的刀俎,让那些自己为是的人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她很恨思无邪,但是也深知,江湖之上,朝堂之中,腥风血雨,远胜苏州,只有足够强大,才能实现心中所想。可是,她还是有着些许的不甘心,不甘心被这酒鬼钳制。厨房里的婆子们经常说他牙口好,如今,虽然不能把这老不死的咋地,但是狠狠咬一口,还是可以滴!
“呃,你属狗的还是属狼的!毛都没长齐。活腻歪了?”思无邪甩开雪绕的白牙利齿。极为用力的在她的小脑门上磕了一个爆栗。而不伸向远处的深巷里,赖皮黄半跪在地上,嘴角和喉咙里流淌出的白沫,两眼泛白。屁股和背上全是手掌污泥印子,腥臭血液沿着双腿流下,肮脏至极……
空气中弥漫的气息让人作呕。雪绕捂住口鼻,漆黑如墨的眼睛泛着水雾,这样的场景她从未见过,所以不由得从心底生出莫名的恐惧。她委屈的向着思无邪嚷道:“你混蛋,我要回家!”
“回家?”思无邪轻嘲,他扭过她的肩膀,让她直视前方:“这是在给你报仇,丫头,你给我好好看清楚。如果你不够狠,将来的某天,被轮将绝对是你!”
“不可能,你变态!”绕眼泪一下子滚落,她恨思无邪,恨他狠辣,恨他让她看如此肮脏的东西……
江雪绕的哭闹,并没有让思无邪心软,他点了雪绕的穴位,任她哭的两眼像桃儿一般,直到流不出眼泪,面前朦胧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挥散不去的恶臭和腥味。让她觉得世界无比的肮脏,脏的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而身后白衣如雪的男子,容颜俊秀,却傲然冷漠的如同石头一般,一动不动,风吹动衣袂,不动,寒意入侵,不动,地面肮脏,不动!似乎这方天地坍塌了,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动一下心思。
在启明星亮起时,赖皮黄已经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出气多入气少。思无邪并指解开她的穴道,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扔到了她的怀里。冷声吩咐道:“杀了他后,回家!”江雪绕颤抖着手,捏紧匕首,抬起头,她已经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散发着强烈的恨意。在她心里,赖皮黄的生死已经无足轻重,而面前这个男人,却让她不寒而栗。他究竟长着怎样的心肠。为何要如此欺侮于她。巷子里的肮脏,不是她一个十二岁女孩子该看的。她不懂,所以咬着牙问一个答案:“你若有女儿,你也会让她看这些?”
“我没有女儿,在江湖之中,被仇家欺凌致死的名门闺秀,不知有多少!这并不稀奇!不过是让你提前看到懦弱和无能的未来下场而已”思无邪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江雪绕在他眼里,卑微如蝼蚁!
“好!”雪绕点点头,缓步走到赖皮黄的面前,幼小而白嫩的手,将雪白的匕首刺进心脏。鲜红色的血液,将银色的匕首染红,四散开来,在他那昏黄浑浊惊恐的眼神中,渗入泥土。
思无邪扫了眼身后的小人儿,无奈的摇摇头!人在江湖,有些路必须她自己走,有些人,必须身沾血污。
江雪绕回到栖霞居后,一个人沉默着,烧水,洗澡,将身上的衣物付之一炬后,爬上雕花大床,抱着被子昏昏成成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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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见她辰时未起,住在隔壁的蝶舞略感奇怪,仔细倾听,屋内也没有任无声音,翠云以为她一夜未归,便尝试推门,只轻轻一下,就把门推开了,看来是昨夜未曾栓门。蝶舞走到床前,打起蚊帐,见雪绕面色赤红,连忙急推她的手臂,“小傻妞,醒醒!小姐醒醒!”,雪绕痛苦的皱着眉头,哼唧两声,眼皮重的像千斤坠,她摇摇头又继续沉睡。待凝香赶到栖霞居时,雪绕已经烧的唇色发白,忙差人去春风斋请了思无邪过来。
诊脉时,江雪绕那小丫头恨心太足,迷糊中居然嘟囔着:“思无邪,你个老不死的,总有一天,姐要让你千人骑,万人踏”思无邪见此,气的几乎要吐血三尺,拂袖而去。做师傅做他成这样,也真真属于天下第一了。
第三日方才送来一张药方,雪绕闭着眼睛,狂喝了三天苦涩的药汁,高烧还是未退。只觉得全身在水里火里煎熬着,恨不得立刻死了,若不是她牢记的对于娘亲的承诺,根本就活不下去。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春风斋的主人思无邪,却十分难得的与江百冷对弈。麒麟堂上,上好的沉香木散发出宁静郁香,黑白双玉雕琢的玲珑棋子,正胶着在一起厮杀的暗无天日。
“听说,你将那丫头狠狠恶心了一把?”江百冷的绸缎褂子上纹饰永远少不了天圆地方的铜子儿,小麦色脸颊的笑意,多少带着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幸灾乐祸。
白衣无邪消瘦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色的棋子,轻轻放下。风吹动发丝,俊美无双,只是薄唇吐出的言语多少有些痛心疾首:“那丫头心太软!脾气掘,根本就是个渣,江百冷,你还是另觅良才吧”
要是江雪绕在此,肯定恨不能一脚踹过去,丫丫的,着人面兽心的家伙,分明是顾左右而言他。
江百冷紧皱浓眉,扫了眼一盘散沙的乱局,无奈的道“江湖无情之辈太多,如她这般无牵无挂的棋子,真心不好找!”言下之意,却是没有放弃。“孔子曾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再负责教导她几日。杀生的事情,依然不要停止、只要手中沾了鲜血,心肠也会自然而然的硬起来了。”
“想都别想!半月后,我与南方斋有个局。我已教会她江湖生存法则,之后的事情,我就无能为力了”
“哈哈,区区南方斋而已!”江百冷饮了一口明前龙井,语气仿佛天下霸主,对于思无邪的推脱,心中了然。
思无邪苦笑,当年的一场孽,除了自己,还真无人能够了结,是自己亏欠在先,实在怨不得她们。“这一趟,若是回不来了,你也早作打算。财招人眼。那位称孤道寡的,不可能轻易死心。”
江百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悲切,但转瞬即逝。他思索了一下,最终颓然点点头:“嗯,老酒鬼。我心中有数!南方斋不是她可以去的地方,不过你可以将蝶舞带走,记得早去早回!”
虽说天苏州天高皇帝远,但是对于在位的那个太平君王来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这个世道商人是极其卑微的存在,富庶的苏州,江百冷便是他的钱袋子,而这里的每一个商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圈养的赚钱机器罢了。而他这个齐大非偶的异数,只怕人家早就惦记上了。浪迹江湖半生,早已看淡生死,只是那个掘娃子如今还一点世情不懂。如何能撑得起上万人的生计?看来还需磨练一二。
江百冷端起三才盖碗的青花茶盏,饮了口明前龙井。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一枚棋子,点在了看似杂乱无章的棋局之中。原本散乱的棋子们皆遥相呼应,隐隐气势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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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隋起,苏州便有六门:葑、盘、胥、阊、娄、齐。那六门中只有阊门最盛,乃舟车辐辏之所。真个是: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东西,五更市贩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齐。而其中最大的大酒馆,便开在阊门城外,名叫近水楼,楼高七层,楼内陈设价值万金,自下而上,每上一层,所需餐费便增加一百两,不仅如此,越接近顶层,雅间的预定便要提前一个月,最顶层的每年只开一席,一席白银八万两,头年元宵节预定,第二年方可宴请或者自己享受美味佳肴!据传闻开业至今,仅中原首富恒渊公子和京都八王赵熙二人登临。至于近水楼的神秘东家,有没有足额的收这两位的银子,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任何一个到姑苏的外乡人,只要口袋里还有余款,都会前往近水楼喝一次一两银子一杯的碧螺春,然后肉疼的推开窗户,眺望山塘河。清波粼粼,岸边垂柳随风而舞的江南美景。
江雪饶自小就在姑苏城里的走街串巷长大,对于外乡人骚包的烧钱作法,十分深恶痛绝。所以在她还没有进入白玉山庄之前,整日徘徊近水楼前,伺机顺一点银两,换几个馒头的事情,丝毫不觉得愧疚。
就像今天,她活蹦乱跳的在外面蹦跶着,东看看西晃荡,听着久违的呢哝软语的吆喝声,看着小摊贩们各自卖着春桃,糖人,小元宵;不由得馋的口水牵丝,见一样买一样!离开了思无邪的管束,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起来,“那个老家伙这几天居然不见了踪影,看来老天爷也觉得他太坏了,所以找点事儿让他忙忙,一定是如此”
思无邪依靠在近水楼的朱红栏杆上,大口喝着陈酿十年的梨花白,低头瞥见身穿鹅黄小褂,梳着双环的小丫头一个人在各种小摊前,吃的不亦乐乎。不由得心生一股烦闷之气,“又不好好练功,跑出来贪玩。还一副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简直不可饶恕!”
思无邪飞身下楼,冷眼等着拿着糖葫芦,正吃得香甜的小丫头片子,说不清是羡慕还是愤怒,曾几何时,年少的他也在街头呼朋唤友,当街买小食。浮华一梦,梦醒时却醉在了酒坛中。
雪绕正咬着算算甜甜的糖葫芦串儿,脸颊上沾着红红的糖稀,雪白的牙齿配置胭脂色的唇,娇俏的像年画里的金童玉女。此刻的她无需担心未来,不必心忧过往,活在当下,开心便好!只是当她看见面前白衣如雪的思无邪时,那张小脸却由喜悦变成了惊惧。
“好吃吗?”思无邪皱着眉,冷冷的问:“没吃过?”
“嗯”雪绕机械的点点头,心中暗自后悔不该碎碎念,居然真的把这个瘟神给念出来了!
“我看你是好吃!”思无邪毫不犹豫的给了个爆栗,很不耐烦的从袖子里扯出无一块洁白的绢帕,扔在雪绕脸上“擦干净,跟我来!”
雪绕跟着他走进苏州最贵的近水楼。进入在三楼临窗的雅间:“以后不准吃街上的垃圾,太丢白玉山庄的脸了!”
“哦!吃好的”雪绕歪着头望着他,十分认真的问道:“不知银子谁付?”
“你!”思无邪直接给了个白痴的眼神,继而又是一个爆栗“这酒楼便是白玉山庄的,你怎么会问银子谁付的蠢问题”
“师父,庄主没有明令,而且近水楼一直都是独立经营。除了您以外,庄子里的任何人是不准来此肆意吃喝的!这点你比谁都清楚。你可以问问这里的掌柜,可认识我江雪绕是何人?而且我本身就是乞儿,如今能有钱买小食。已经很好了。至于您的脸面问题,值几个铜子儿。小的实在不清楚,要不我回去问问。”雪绕被思无邪打的头痛,不由得火起,说话亦不带任何的遮拦,手摸着额头,委屈都眼圈都红了。
“你!给我滚!”思无邪心中暴怒,俊秀的容颜泛红,在加上酒精作用,面如桃花也不过如此。
江雪绕一边心中偷笑,一边后退,退到楼梯口,便头也不会的蹭蹭下楼,再也不理这个白痴师父,爆力狂。
思无邪望着楼下跑跳而去的身影,略微有些犹豫,但还是追了出去,今日本想着告诉她,自己即将远行的事情。也想着带她出去好好玩玩,若有朝一日,自己埋骨荒野,也有个人惦记着不是!可谁也没想到,最后见面成了这幅光景,看来这两人真是八字反冲!
其实,今日里八字反冲的何止这两位!就在他二人一前一后离开近水楼的大堂时。隔壁桌上带着毡帽的四个江湖男子也紧跟着站起身,尾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