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了子时,侧卧在湘妃竹席榻上,外头一层茶绿色帘子,帘子外面,两个立着的童子,身影挺拔,精神抖擞,影落在帘子上,一动不动,实则不过我抽了迟言缓行一人一根毫毛变出来的,若是我招呼一声,落在这两根毫毛耳中,外间熟睡的两人真身就能醒,哎,其实能不能醒也不一定,上次我从噩梦中惊醒,扑腾得险些拆掉我的卧榻,吓出一身冷汗,招呼他俩帮我拿身来换的衣服,两人都没个反应,直至丢出去脚踏上一只鞋,将那缓行的毫毛碰倒了,外间才听见如雷的呼噜声停下,缓行懒洋洋地还没起身,只叫唤一声,“师父”,我故意没答,他竟又自己睡下了,气得我呀,险些真将这卧榻给拆了,要他们何用?
明知明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要上路,现在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抚着胸前一颗鲛珠,还是乌色的,究竟何时能够变成漆黑呢?这一万来年,我试尽了各种法子,想要将它变成黑的,火炽、墨染,甚至想过要让那玄色的大鸟吃进去再拉出来,终究因为觉得过程太过不堪、况且倘若它吃下去就飞走了怎么办,没有能够施行,这珠子终于由最初的精白变成现今这个样子,却仍旧不够。
这一万五千年来,我奔走在山海大荒之中,遍寻让这珠子变黑的法子。
最初,我还不知道这个珠子是什么,太言山麓路边看着一个白胡子老翁,心想他定是神力深厚,没准知道个中奥秘,掏出来的时候,见着他的眼珠子里发出狡黠的光,心中微凉,他问了我几句,待听明这是东海鲛人留下的,一张大口裂到耳根,双眼大睁,直张到脑后,口流血涎,沙哑暗晦的嗓音腾起,“既然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那就给我吧。”身量暴张,成了一座山,血口大张,将我整个吞下。
我抽起腰间的剑,这还是爹用他自己断裂的青冥剑碎片帮我打磨出来的,剑身不是扁平而是细圆的,整剑轻巧。他说,尘间女子女红用绣花针,我的女儿练身绣花拳脚就拿把青冥针吧。
高举青冥针,刺入他的上颚,一鼓作气,沿着他山脊一样的咽喉滑下,待滑落地面的时候,这座山便裂成两半,轰然崩塌,烟消尘散过后,地上不过一条劈成两半的四脚蛇,恶心得我跳进旁边溪水,游了一个下午,直游出了东荒,才觉得洗尽方才的污糟之气。一个小小的壁虎精,竟能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易形,必是道行深厚,但劈下的瞬间,却觉着不过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而已,着实奇怪。
再低头,发觉素色的鲛珠笼在荧光之中,而后微微变为荼白,难道我要一直斩妖?而后几百年间,我一直游走在东荒边同尘世隔渭江相望的竹林中,江那头,每每有杀伤抢掠的妖怪,我便抄着青冥针,踩一片竹叶,飘飘渡江而去,都是些修炼百十年的黄鼠狼精、臭鼬精,最奇的还有个木梳精,真是开了眼,大多见了我就叩首求饶,稍顽固些的打斗几招便认了输,最最嚣张的,是个鲤鱼精,吞了几个人便直直潜入渭江之中,它料我畏水,入了水却惊觉我精通水性,几下便骑在它背上,青冥针从腮中刺入,它吐着泡泡,那几个村民就在泡泡里浮上江面,这鲤鱼精被我一剑挑而一命呜呼,我满怀期望地盯着胸前的鲛珠,它却毫无变化,我一声湿漉漉地回了竹林,这几百年的功夫算是白费了,便启程。
行至合虚山下,忘忧谷中,一道天雷自云霞之上劈下,将我直劈倒在地,全身如被撕裂般疼痛,全身的皮肤如被割开,倒在幽幽忘忧谷,不远处是干涸了的温泉,水面的红白莲早已不见踪迹,没了这潭水,四周便全是雪花纷飞,再也没了从前绿林环绕、鸟啼猿鸣,这算什么忘忧谷!
倒在雪地里,我看着一旁直插云霄的山峰,传说沿着这山峰就能上九重天,我一直盼着鲛珠变黑便要上的九重天,我却要命丧合虚山下,这一万年的孤独与惊惧,到头来都是白费,不如让我万年前,一同消散在那熊熊业火之中,化在斗神梓煦愤怒的元神当中。
恍惚之间,一个玄衣男子将我揽入怀里,我觉得奇了,他也就寻常身量,怎的揽我的时候如此轻而易举,我也是个孩童大小了。只见他脚下一团云雾自然团聚,飘飘然就顺着山峰直上天上去,谷内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变得愈来愈小,终于如棋子般被云霭遮挡不见。
他脚下的云雾从开始的透明变成一大朵,疾疾在天间飞驰,停在一座云遮雾绕的青山之下,原来山上是天,天上还有山。山崖之上,一座竹屋悬在石壁旁,竹屋下便是滔滔星汉,绚烂璀璨的星子从望不到源头的西边奔流而下,向往同样望不到头的东边泻下。星汉两侧是浩瀚的芦苇荡,荻花正盛,星汉之上飘摇着如雀尾般的镐色。
竹屋虽是竹制的,却不简单,层层三进,高低十来间,依山傍崖。转过竹屏,几个童子仙侍候在屋中,他却摆摆手,将我安置在西面的小屋里,半面竹墙支起,我倚在榻上,下面便是星汉,我却不畏惧,伸手探出去,发觉虽无墙无栏阻隔,却有道看不见的仙障,手指戳上去,那仙障一抖,空中便有一条好看的波浪,转瞬即逝。
星汉边的荻花海里,一个红衣小童蹒跚前行,那满身的红让我心下一惊,转过身子,玄衣男子亲自端个木盒,里头一叠精致小点,一壶幽香清茗。他在我边上坐下,只笑看我狼吞虎咽,却不说半个字,这就是我初见子默的光景,子默子默,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因为在这一万年里,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过,是这样沉默如海,却在我的心里留下惊涛。
“师父,醒醒,马上卯时了。”迟言缓行已立在塌边,行装早已打点好,这样的徒弟还是很有前途的,我甚满意,哈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