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烈一年正月,京城及其周围方圆三百里迎来了百年不遇的一场大雪。天气异常寒冷。整个大地都被冻得硬梆梆的,屋顶上、树枝上、街道上,压了厚厚的积雪。即便是这般萧瑟阴冷的天气里,京城里仍旧是热热闹闹的,过年过节的喜庆气氛浓郁。驿馆里住满了来自各地进京朝贺的城主及其家眷。
为了迎接新年,到处都披红挂绿。原北璇国的风俗是崇尚清新淡雅,不过,临到年头,他们倒是会选用各种浓艳的色彩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确实,没有哪里的人会比京城的人更高兴、更骄傲的了。他们伟大的帝王一统天下,带给他们的是更富足安定的生活。作为平民百姓,他们所求的也不过就是一家人的和和睦睦,生活的幸福美满。
“郡主,您怎么又跑出来了!”看到痴痴站在院中,满头雪花的云月郡主,曦黎慌忙扔下手中的活计,抱了件厚实的毛皮裘衣就冲了出去。将云月单薄的身子整个裹住,曦黎正要埋怨几句,云月却激动地抓紧了她的手,兴奋地叫道:“曦黎,你看,这是雪啊,是传说中的雪!我还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了呢。”云月的手冰冷,曦黎接触到她都忍不住缩了下身子。
曦黎冲着漫天的雪花翻了翻眼皮,“郡主啊,管它是雪,是雨,奴婢求您赶紧回屋里去吧。这么冷的天您在这儿站着吹风,让王爷知道了,岂不扒了我的皮!”云月捏了捏曦黎鼓涨涨的小脸,哀求着,“好曦黎,我们出去走走吧。多美的景色啊,只怕以后很难遇到了。”
“什么!?”曦黎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度,扯着嗓子叫道,“郡主,你想生病吗?经这一路颠簸,您应该多休养才对,竟然还想着出门。不行,快跟奴婢回屋吧。”曦黎拉着云月,可云月就是不肯动身,急得她都快哭出来了。
“曦黎,我带郡主去走走。你先下去吧。”一个温润清雅的声音响起。是苏尘隽。披着纯白的裘衣,简直比得上这洁白的雪了。手里撑着一把大伞,立在雪地中,仿佛下界的天神,长身玉立,丰神俊朗。
云月看到他,心里一紧,顿感眼眶酸胀难耐。低下了头,怕,怕他看到她眼中的脆弱,更怕见到他那双温和却又疏离的眼眸。
曦黎虽然有些不情愿,不过,想到苏尘隽是神医,倒也乖乖地松了手。眼睁睁看着苏大夫和云月郡主远去……
天色愈加昏暗了起来,已经接近黄昏了吧。云月抬头望望天空,雪下的愈加大了,漫天飞舞的雪花纷纷坠落,阴霾的天空,透着沉沉的铅灰色。厚厚的阴云宛如棉絮,被罡烈的风撕扯成了无数的碎片。天地间被雪花遮挡的朦胧不清,仿佛起了大雾一般。心里乱了,比这纷舞的雪花还要凌乱。
云月与苏尘隽并肩走着,在同一把伞的庇护下,却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走得时间久了,云月的手脚早已麻木,不由抬起手搓了搓,放在嘴边哈着气,希望能够温暖一点。苏尘隽看到她的双手冻得发紫,心中不忍,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为她取暖。
云月像触了电般颤抖了一下,直觉想要躲开。自从知道他已有妻室,云月就固执地不再让他施针,很久以来,两人不曾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了。云月有些委屈,他不是有妻子了吗?为何要对她做出这种行为?
苏尘隽没有勉强她,松开了她的手。带着她信步走进了旁边的一间茶馆。要了暖炉,又吩咐老板为他们二人准备姜茶。
手里捧着暖手炉,喝过热辣辣的姜茶,云月感到整个身子都暖和了不少。偷偷抬眼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苏尘隽,早先落在他一侧肩头的雪在这温暖的屋子里早已融化,浸湿了半边的衣服。云月的心中泛着感动的涟漪。方才在街上,他将伞全罩在了她的身上。可是,瞥见他手腕上的丝帕,云月的心又冷了下去。他给不了自己想要的。她这辈子终是错过了他。
“云月,”苏尘隽顿了一下,“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为她把了一下脉,“你的病情稳定下来了。以后,要更加注意才是。切忌大喜大悲。”
云月垂下头,啜了一口滚烫的姜茶,好烫,烫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云月使劲眨了眨眼睛,没有他的人生,早就是一汪不会起任何波澜的死水。只是,这样平淡无味的人生,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云月抬起头,直视着他:“你这次来京城,想要干什么?”
苏尘隽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云月,你很聪明。”
云月黯然,“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的,对吧?”早就该想到,他绝非一个普通的大夫这么简单。路上,随着据京城的距离越来越近,她注意到他眼中的温和与柔暖一点一点褪去,甚至,还会透着冷冽。而他那两位结拜兄弟——陈凌和赵冰,也越来越沉默寡言。直觉告诉她,他们三个有秘密,或许,和自己的父王有协议。云月注意到,虽然苏尘隽在父王面前俯首称臣,可是,自己的父王看他的眼神却不像是在看一位下属,反而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敬畏。
“云月,这个给你。”苏尘隽从怀中取出一个乌木的小盒子,递给她。云月双手接了过来,打开,里面是一颗滚圆的珠子,泛着淡淡的荧光。“这是……?”
“佛骨舍利。”苏尘隽说道,在心里叹了口气。为了把它从莫名手里要回来,真费了他不少心思。“将它研成粉末,每日和着你的汤药服下,配合着针法。大可保你无恙。”这佛骨舍利,是解百毒的良药,对于云月的病来说,也只能为她续命,无法根治。
“你,为什么要给我?”云月也听说过佛骨舍利的珍贵。看苏尘隽的样子,好像在安排后事一样,他到底要去做什么?
苏尘隽微微一笑,“因为,我是你的大夫嘛。”说罢,端起面前有些冷却的姜茶,慢慢品着。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一阵笑声从楼上传来。是一个女子的笑声,极其好听。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尴尬氛围。云月抬头,看到一男一女从楼上走下来。女子依偎在男子的怀中,看不清面容。她似乎为什么事很高兴,不停地说笑着。她身边的男子身材高大,不怒自威,霸气浑然天成。一手环住女子的腰身,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下楼。云月这才注意到那名女子腹部凸起。她有了身孕!云月羡慕地看着郎情妾意的两人。
那名男子,即使只看到侧面,已让云月惊愕不已。完美的无懈可击的轮廓,高挺的鼻梁,斜飞入鬓的剑眉,宽阔平实的肩膀,精瘦的腰身。他没有穿裘衣,倒是他身边的女子身上包的厚厚的,只露出一个小脸。
大概是感觉到她的注视,那名男子侧目向她和苏尘隽坐着的地方扫过。苏尘隽背对着他们二人,云月则正好碰上那名男子的目光。迎上他的眼眸,云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的眸光犀利冷酷,瞳中仿佛有着万年不化的寒冰,打在人的身上犹如刺骨的寒风削过面颊。好可怕的人!
云月收回了视线,暗自思忖,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他温柔相待。苏尘隽却突然坐直了身子,方才慵懒的神态一扫而光。
两人逐渐下到云月他们二人所在的这一层。
女子的声音可以清楚地听到,带着十二分的满足,“澈,今天的那个茶好好喝。我们以后要常来。”“好。”男子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温柔,低沉而有磁性,令人怦然心动。“不过,你要答应我。明晚的宴会上要乖乖的留在我的身边才行。”
这个男子的魅力,不仅在于他出众的外表,还潜藏于他的举手投足之间。云月不由将他与苏尘隽对比着。苏尘隽可以说是光明的使者,而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游走在地狱里的恶魔。
“好。殇儿最乖了!澈,你不许反悔!”女子一高兴,又溢出一串的笑声。偏过头来,看到云月,女子对着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见到她的容颜,云月呆住了。好美的女子!她终于体会到什么是书中所说的“倾国倾城”了。更难得是她通身的气质,三分妇人的优雅,七分少女的灵透。干净纯澈。只是,云月却不曾想到,这个女子,将是她日后痛苦的根源。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女子身子摇晃着没有站稳。向云月的桌子边倾斜了过来。华贵的狐裘下伸出一只纤细莹白的玉手按上了苏尘隽一侧的肩膀,勉强稳住了身形。随即被她身边的男子拉了回去,横抱在怀中,责备道:“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
女子“嘿嘿”憨笑两声,缩在他的怀中,“澈,不要这么紧张嘛。”男子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引得女子又“咯咯”笑起来。两人出了茶馆,上了一辆马车,消失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
云月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苏尘隽整个人石化了一般,僵硬着身子坐在凳子上。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青筋毕现。
“苏大夫,”云月轻轻唤了一声,看他没有反应,又试着叫道,“尘隽?”
苏尘隽垂下眼帘,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云月只觉得他周围浮动的空气全透着哀痛。
“老板,你们这里,有没有酒?”半晌,苏尘隽低声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