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记事以来,我就重复做着同一个梦。
漫天飞雪中,有一翩翩少年,手持长剑,一一斩杀迎面来敌。剑过之处,尽是染血残躯,逐渐被雪覆。
忽然,一支寒光四射的利剑穿过他的手臂……
他的背脊……
他的脖颈……
红色的液体,犹如一朵蔷薇,在白雪中绽放。
他颓然倒地。众人拖走了他的尸体。
然而无人知晓,在他温热的身躯之下,有一个安静的婴孩,深埋雪底。
雪地里,蓦地传来清脆悦耳的银铃声,由远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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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说我是他某天夜里在后山解手的时候无意中捡到的,所以我一直觉得后山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而解手是件很神奇的事儿,于是我常常往后山跑,不是为了寻找我亲生父母,而是为了看看还能不能捡到像我一样聪明伶俐的女娃子。
不过,我没有师父那么幸运,除了偶尔能够踩到师父和师兄们排出体外的秽物之外,根本见不到半个女娃子的影子。我心里愤愤然,就算没有女娃子,给个男娃子也是可以的嘛!
后来我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那杀千刀的父母,再不会有人抛弃自己的孩子!我是被父母抛弃在太虚观后山的女娃子!可我不忧伤,也不绝望,更不会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因为师父说过,缘生缘灭一切皆有定数。
虽然我不是很懂他说的这句话,但凭着我无师自通的才能,还是略微搞懂了一点,也就是说当时如果师父没有尿急去后山解手,就不会在后山遇到我,没有在后山遇到我,就不会把我带回太虚观,没有把我带回太虚观,就不会有现在冰雪聪明的我……所以,我要感谢的不是师父遇到了我并把我捡回太虚观,而是要感谢师父来得不早也不晚恰好赶上的那一泼尿。
是的,师父的尿发现了被父母遗弃在后山的我!
师父说他捡到我的时候,我的重量就只有“三两三”,跟个兔崽子似的,他抱起我,我既不哭也不闹,很是乖巧。当然,像我这样温柔娴淑的女娃子,小时候不哭不闹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是有一点我一直很好奇,师父他老人家是用什么工具测量的体重,精准度靠不靠谱,师父看出我的疑惑,就伸出他的右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不紧不慢地说:“看到了吗?”
我纳闷道:“什么?”
“再仔细看。”
我恍然大悟:“哦,您是用手测量的!”
师父摇摇头,语速缓慢:“不对不对。”
“那是什么?”
师父站起身,不住地摇头,“哎,是我猜的。看来你的悟性还是不够啊,叫你少吃猪腰子,你就是不听,年纪轻轻的女娃子,生生把脑子吃坏喽!”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吃猪腰子,起初我并不知道那是猪腰子,是一次师父下山帮人捉妖带回来的战利品,师父说他和猪妖大战三百回合,连茅坑都没时间上,不过猪妖没他能憋尿,最后大小便失禁战力下降,结果被师父打得只剩下这一块猪腰子。
我问师父这猪妖身上的玩意儿能不能吃,师父长叹一口气,说猪妖是猪妖没错,但归根结底还是猪。随后师父摇了摇头,喃喃道:“这女娃子不开窍啊!”
师父说我是太虚观里唯一的女弟子,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轻易让其他师兄弟碰触,其实我并不了解男弟子和女弟子有什么区别,但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终于明白我和其他师兄弟还是有差别的。比如别人解手要站着,而我得蹲着;别人胸前一片平地,而我的胸前却顶了俩收妖袋似的;别人吃饭只吃一碗,而我得吃两碗……这种差别让我有了鸡立鹤群的自豪感,就像师父调侃时说的,“这女娃子大难不死,必成妖孽啊!”
师父把我带回太虚观后,一直头疼一件事,那就是给我起名字。他想着既然是在后山捡到的,名字里就得带个“山”字,又是在灌木丛里发现的,还得带个“木”字,当然,还要考虑是个肌肤白皙的女娃子,名字要起得有灵气,师父思来想去,折腾了好几夜,头发都少了好几撮,想出了“山木雪子”这种带有异域风采的名字。
师父也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就又推翻了重新取名,憋屎憋尿闭关三天,突然脑洞大开,于是“沐嵘雪”这三个字就注定要伴随我一生了。是的,这个既没有创意又有点奇葩的名字就冠在了我的头上。我只能感叹师父的江郎才尽。另外,光有名字还不行,要想在太虚观里站稳脚,起码得会“两把刷子”,就算不会捉妖,那也得会调戏妖孽,否则如何度过这枯燥无聊的漫漫长日啊。
我一直以为师父有不死之身,至少在我看来,他这样的得道高人不应该那么早死,可是我错了,就像他自己说的,人固有一死,无人能幸免。他临终前,只留给我一把剑、一个葫芦和一句含糊不清的话:“魔前一叩三千年,回首红尘不羡仙。邪影噬体荡人间,从此难辨正与邪……万不得已,勿用邪影!切记,切记……”
邪影是什么东西?我还来不及问他那句话的意思,他就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告别人间了。师父走得很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按理说到了这种时候,他应该要在临死前拉着我的小手说半天话,死很长时间,可是他没有;而我也应该抱着师父的遗体仰天长啸、嚎啕大哭,可我也没有。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冷血,那么没心没肺,那么平静地坐在他边上,眼眶里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冰冷的身体,还有那不带一丝痛苦的慈祥面容。
二师兄宋承风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小雪,别难过,师父只是去另外一个世界修行了。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忘了说,二师兄宋承风都是师父一手带大的,是除了师父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师父私下里曾说过,二师兄天生脑子不太灵光,但人憨厚老实,做事勤勤恳恳,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要把我托付给二师兄似的,可我那会儿也没留意师父话语里的含义,原来他是早就预测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而提前安排后事。
我没有哭,始终没有。在场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或许我当时是该硬生生挤出一两滴泪来,这样就可以表现出我的难过,可是,并非所有的难过都是可以用眼泪来诠释的!比如我的缄默。
师父走后,我和二师兄宋承风相依为命。自此,我就像多了一个儿子一样,照顾着二师兄!我也终于明白师父当初说那番话的真正含义,原来他不是把我托付给二师兄,而是把二师兄这个包袱甩给我。我们俩继承了师父的遗志,开始了那既没有创意又有点奇葩的打怪捉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