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斯马特倒一点儿不是爱发脾气或者妒忌的人,可是那个缀着发亮的柳条形纽扣的高个儿却不知怎么引起了他心里的怨恨,使他感到极端的愤慨:特别是他时时刻刻从镜子里看他们,越看越愤慨,因为那高个儿和寡妇之间的那种亲热的随便的态度,充分地说明那人在寡妇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之高,正如他的身材一样。汤姆是喜欢喝滚烫的五味酒的我不妨说他是非常喜欢滚烫的五味酒所以在他看见那泼妇似的母马被喂饱了,而且在草上卧好了,他自己也把那寡妇亲手替他烧好的精美的滚烫的饭菜一点儿不剩地吃完了之后,他就叫了一大杯来,算是尝一尝。可是,要是那寡妇在她的全部家务技术之中有一样是最拿手的话,那就是这个东西了。汤姆·斯马特喝了第一大杯觉得非常对味,就连忙叫了第二大杯,一点儿工夫都不肯耽搁。绅士们,滚烫的五味酒是好东西啊在任何情形之下都是极其好的东西可是在这个舒服的起居室里,外面刮着的大风使这老屋子的每根木头都摇得嘎吱地响,而自己却坐在热烘烘的炉火前面,在这时候,汤姆·斯马特更觉得它十全十美了。他又叫了一大杯后来又叫了一杯我不大清楚他以后有没有再叫一杯可是他越是喝滚烫的五味酒,就越是想到那高个儿了。
“该死的不要脸的东西!”汤姆心里暗暗地说,“他在那舒舒服服的酒吧间里有何贵干?而且是这么一个丑八怪的恶棍!要是那寡妇还有眼力的话,她一定会找到个比他好些的人。”
汤姆把眼光从火炉架上的玻璃转移到桌子上的玻璃上,他觉得自己渐渐地感伤起来,就喝光第四杯的五味酒,又叫了第五杯。
汤姆·斯马特呢,向来对经营酒店旅馆这行生意非常感兴趣。穿着绿色上衣、短裤子和高统靴,站在自己开的酒吧间里,是他早就有的野心。他对于在大宴会上做主席有很大的抱负,他常常想到他能够在自己的房子里把谈话导引得多么好,能够在喝酒方面做顾客们的一个很好的模范。
汤姆坐在热烘烘的火旁边喝滚烫的五味酒的时候,这些思想迅速地掠过他的心头。他想到那高个儿要来开这样好的酒店,而他汤姆·斯马特却连边儿也沾不着,他就觉得他完全有理由要愤慨了。不知他是不是因为没有充分的理由去跟那个讨娇滴滴的寡妇欢心的高个子吵嘴,总之,他沉思着喝完最后的两大杯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结论,觉得自己是一个受了极大委屈和极度虐待的人,还是上床去睡觉的好。
那个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女侍者领着汤姆走上一条宽大而古旧的楼梯。在这种转弯抹角的旧房屋里,风是有充分的地方游戏的,所以女侍者就用手遮着蜡烛,免得被风吹熄,可是风还是把它吹熄了。这样就给了汤姆的仇人们一个机会,说是他而不是风吹熄了蜡烛的,而在他装着把蜡烛重点起来的时候,实际上是吻了那个女侍者。这且不管它,蜡烛是重新点上了,汤姆被带着通过了许多房间和过道的迷魂阵,到了预备给他睡的房间,然后女侍者就跟他说了晚安,丢下他一个人了。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有几个大壁橱,一张可以睡得下整整一寄宿学校的人的大床,更不用说还有两只橡木大柜子,可以放得下小小的一支军队的行李。可是最引汤姆注目的是那张稀奇古怪的高背椅子,雕刻着极其古怪的花样,上面有一只花缎垫子,四只脚下面的圆疙瘩用红布小心地包着,像是脚趾害了痛风似的。要是任何别的古怪椅子的话,汤姆也不过认为它是个古怪椅子,那也就没有事了。可是这张椅子却有点儿特别,可是他又说不出是什么,只是觉得跟他向来见过的任何家具都不同和不相像,觉得它像是在迷惑他的心。他坐在火炉前面对这古旧的椅子盯了半个钟头真见鬼,它是这么奇怪的古老东西,叫他的眼睛离不开它了。
“嗯”汤姆说,一面慢慢地脱衣服,一面一直盯着那古旧的椅子,它带着神秘的样子站在床边。“我这辈子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妙的东西呢,怪得很。”汤姆像是因为喝了滚烫的五味酒而变得聪明起来了。接着汤姆用很聪明的神气摇摇头,又对着椅子看看。可是他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所以他爬上床,把自己暖暖地盖上,呼呼地大睡了。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汤姆从高个子和五味酒的乱梦里惊醒了,出现在他的清醒的想象之中的第一件东西就是那古怪的椅子。
“我绝不再看它一眼。”汤姆自言自语,把眼皮紧闭着,使劲儿想叫自己再睡过去。然而这却没有用,汤姆满眼只能看见一些古怪的椅子在前面跳舞,把腿踢得高高的,玩跳背的游戏,还有其他种种滑稽戏。
“与其看两三套假椅子,不如看一把真椅子。”汤姆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头从被子下面伸出来。椅子又跑到哪儿去啦,借着火光,汤姆看得清清楚楚的,它果然还跟以前一样叫人冒火。
汤姆盯着椅子,他看着看着,突然之间,它像是起了一种极其古怪的变化。椅背上的雕花渐渐变成一张老人的爬满了皱纹的脸,连轮廓和表情都很符合老人的样子;花缎垫子变成了一件古式的有垂边的背心;圆疙瘩变成了一双脚,还穿了双红布拖鞋;整个椅子看起来像是十八世纪的一个很丑的老头儿,保持着一个双手叉腰的姿势。汤姆起来坐在床上,揉揉眼睛想要驱散这种幻觉。不行,那椅子是一个丑得不行的老绅士,而且他还对汤姆·斯马特抛媚眼呢!
汤姆天生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何况他又喝了五大杯的滚烫的五味酒,所以他开始虽然有点儿吃惊,后来看见那老头子这么脸老皮厚地对他眨眼睛和送秋波,他可有点儿生起气来。最后他下定决心不再忍受了,而那老脸皮的人还在照样对他丢眼色。汤姆就用很生气的声音说:
“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对我眨眼睛?”
“因为我喜欢这样,汤姆·斯马特。”椅子或者说老绅士,随便你怎么叫说道。可是汤姆说话的时候他就不眨眼睛了,倒像个年迈的猴子一样怪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你这瘪嘴脸!”汤姆·斯马特有点口吃地问虽然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喂,喂,汤姆,”老绅士说,“这可不是对结结实实的西班牙桃花心木说话的样子。该死的,纵使我只是镶着桃花心木吧,你也不能对我不敬重啊。”老绅士说这话的时候那么凶,叫汤姆有点儿害怕起来。
“我不是要对你有什么不敬重,先生。”汤姆说,比先前的声音卑恭得多了。
“罢了,罢了。”老头子说,“也许不是,也许不是吧。汤姆呀!”
“先生!”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汤姆,一切。你很穷,汤姆。”
“的确是的。”汤姆·斯马特说,“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不用管。”老绅士说,“汤姆,你是太喜欢五味酒了。”
汤姆·斯马特正要分辩说他自从上次生日之后一滴都没有尝过,但是当他的眼光碰到老绅士的眼光的时候,看见他是那么心里有数的样子,所以汤姆脸红了,一声不响了。
“汤姆,”老绅士说,“这寡妇是个漂亮女人非常漂亮的女人,是吗,汤姆?”老家伙说到这里把眼睛往上一翻,跷起一条衰弱的腿,显出那讨厌好色的样子,使得汤姆很厌恶他行为的轻浮,而且他又这么大年纪啦!
“我是她的保护人啊,汤姆。”老绅士说。
“是吗?”汤姆·斯马特问。
“我认得她的母亲,”老家伙说,“还有她的祖母。她很喜欢我,给我做了这件背心。”
“是吗?”
“还有这些鞋子。”老家伙说,举起一个红布包来,“可是我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有多么地爱慕我,那会使这家里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来的。”老家伙说这话的时候显出极端傲慢无礼的样子。
“我当时是女人们中间的大大的宠儿,”这个淫荡的老浪子说,“好几百个漂亮女人曾经在我膝头上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你觉得怎么样呀?”老家伙正要叙述他年轻时代的一些其他的得意事情,可是屋里突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咯吱咯吱声,使他说不下去了。
“活该,老家伙!”汤姆·斯马特想,可是他没有说什么。
“啊!这个毛病现在可使我受了大罪了。我老了,汤姆,而且我还动过一次手术在我背上塞了一小片东西。我觉得这真是一桩严重的灾难啊!”
“我敢说一定是的,先生。”汤姆·斯马特说。
“不过,问题却不在这儿。汤姆,我要你娶那寡妇。”
“要我吗,先生?”汤姆说。
“对,你!”老家伙说。
“她不会要我的。”汤姆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她不要你?”
“不要,不要。有别人在进行哪,一个高个儿一个高得了不得的男子,长着黑络腮胡子。”
“汤姆呀,她绝不会要他的。”
“不要他吗?你要是在酒吧间的话,就不会说这话了。”
“呸,呸!那些事情我统统知道的。”
“什么事情?”
“躲在门背后接吻,和那堆诸如此类的事情啊!”老家伙说,说到这里他又做出一副嘲笑别人不要脸的样子,这使得汤姆非常生气。
“这些我统统知道,汤姆。想当年我常常看见许多人多得我真不愿意对你说了都干这种事情的,可是结果却一事无成。”
“你一定是见过些古怪事情的。”汤姆说,带着探问的样子。
“可以这么说吧,我是我的家庭里的最后一个人。”老家伙说着,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你家是个大家庭吗?”汤姆·斯马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