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是夏季的黄昏,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又一次在一片他不知散了多少次步的、常常一直踱到天黑的田野里散步,而且一边还想着玛丽亚·洛布斯的美丽的脸,这时他在这田野里看见了这迷人的年轻的两位姑娘,她们就在他前面一百来码的地方,这时他的心就在胸膛里乱跳起来。他虽然常常想,只要碰到玛丽亚·洛布斯,他就要轻快自如地走到她面前向她吐露出他的爱意,可是现在,她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了,这使他的血呼啦啦统统涌到了脸上,而这显然使他的腿受了很大的损害,使它们丧失了平常的那一份机能,只剩下不停地发抖了。当她们停下来抚摸篱笆上的花或者静静地听鸟叫的时候,他就也停下来,装作一心一意在沉思的样子而他也确实是在盘算着心思呢。因为他正在盘算:待会儿等她们回头走过来的时候她们不管怎么往前走总是要回头的那一定会和他面对面地遇着了,那他到底该怎么办。但是他虽然不敢太接近她们,却又舍不得让她们走出自己的视线。所以她们走得快他也走得快,她们徘徊不前他也徘徊不前,她们停下他也停下。这样一来,要不是凯特偷偷地回头看见了他,带着鼓励的语调招呼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走到她们跟前去,他们简直会一直这样走到天黑了。凯特的态度里有种不能抗拒的东西,所以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无法抗拒地接受了这个邀请。他顶着一张大红脸走上前去,让那调皮的表妹毫无顾忌地大笑了一阵之后,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就在有露水的草地上跪了下来,说他决心跪在那里永远不起身,除非玛丽亚·洛布斯答应他做自己的爱人。
听了这话,玛丽亚·洛布斯那愉快的笑声在寂静的黄昏里鸣响起来她的笑声竟然和黄昏融为了一体,那是多么悦耳的声音哪!调皮的小表妹笑得比之前更放肆了,而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的脸也更红了。最后,玛丽亚·洛布斯被这爱疯了的年轻人逼得没有办法了,就扭过头去,低声叫她的表妹说,说不定这话也是凯特自作主张说出口的,说她听了匹布金先生的话觉得很荣幸;她的婚事和心思呢,是由她父亲做主的;但是他们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匹布金先生的价值。因为这些话都是非常庄严地说出来的,又因为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陪玛丽亚·洛布斯走回家的时候又硬拉过她的手吻了一下才分手,所以他上床睡觉的时候真觉得自己已经是全世界上最幸福的男子,整夜做着打动老洛布斯、打开铁箱子、娶上玛丽亚的好梦。
第二天,生聂尔·匹布金先生看见老洛布斯骑了他的灰色小马出去了,那调皮的小表妹在窗口给他打了许多暗号,这些暗号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是一点儿也不懂;之后,瘦腿子的皮包骨头的学徒过来了,他说主人今天整夜都不回来,小姐们请匹布金先生在六点钟的时候去吃下午茶。这天的功课是怎么教过去的,无论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或者他的小学生们,都跟我们一样不清楚,但是不管怎样,功课总算是教完了,孩子们也走了,于是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就打扮起来,一直打扮到整整六点才基本满意。用这么长的时间倒不是因为挑选穿的衣服,因为他并没有衣服可以用来挑;只是要把衣服穿得最得体,再加上他的很多衣服都需要事先修补,这对于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来说实在是太困难又太重要了。
那里有一伙很讨人喜欢的姑娘,包括玛丽亚·洛布斯和她的表妹凯特,还有三四个顽皮的、兴高采烈的、拥有红扑扑脸颊的女孩子。在这里,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用亲眼看到的事实证明了关于老洛布斯的财宝的谣言并没有言过其实。桌子上放了真正纯银的茶壶、奶油罐和糖果盘,还有搅拌茶的真正的银调羹,喝茶用的真正的瓷杯子,还有装糕饼和烤面包片的碟子,也是真正瓷器做成的。而在这整个房间里唯一刺眼的东西,就是玛丽亚·洛布斯的另外一个亲戚,凯特的哥哥,玛丽亚叫他“亨利”,这人像是要独占玛丽亚似的,把她护在桌子的一个角落里。
本来看见亲戚们之间的亲睦劲儿,是件很让人快乐的事情,可是那个亲睦劲儿未免有点儿过分,叫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不得不这样想:要是玛丽亚·洛布斯对所有别的亲戚都像对这个表哥这样的关切,那她一定是一个特别受亲戚欢迎的人了。而且,用过茶点之后,调皮的小表妹提议玩捉迷藏游戏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做瞎子,而每次他抓到那个表哥,就一定发现玛丽亚·洛布斯是离他不远。虽然那调皮的表妹和别的女孩子们来掐他,扯他的头发,把椅子挡住他的路等等,可是玛丽亚·洛布斯从来没有挨近过他。有一次虽然仅有那么一次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确确实实听到接吻声,接着是玛丽亚·洛布斯的轻声抗议和她的女朋友们没有完全遏制住的笑声。这一切都是古怪的很古怪如果没有发生那件让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的心思转移到别的地方去的事情的话,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过火的事情来。
而那件让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的心思转移到别的地方去的事情,是大门口发出的响亮的敲门声,而在大门口大声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老洛布斯,他出人意料地回来了,并且正在狠命地捶着,就像在门上钉棺材似的因为他急着要吃晚饭。那个瘦腿子的皮包骨头的学徒刚跑进来给众人报警之后,女孩子们就连忙轻轻上楼躲在玛丽亚·洛布斯的卧室里,而那个过分亲睦的表哥和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就被塞进了起居室的两只壁橱里,因为没有更好的藏身之处;玛丽亚和她那调皮的表妹把他们藏好、把房间收拾好之后,就开门把一直敲得没有歇手的老洛布斯放了进来。
倒霉的是,饿坏了的老洛布斯脾气坏得吓死人。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听见他咆哮得像一只得了喉咙痛的老獒犬。每逢那瘦腿子的不幸的学徒走进来,老洛布斯就一定要极其凶恶地并且像骂个异教徒似的骂他,虽然他的目的也不过是发泄掉一些过剩的咒骂,好叫自己的胸口舒服一点。终于,被重新热过的晚饭摆在桌上了,老洛布斯正正经经大吃起来。不久他吃完了,吻一吻女儿,叫人拿他的烟斗来。
生聂尔·匹布金先生自然是把两个膝头放得紧靠在一起的,但是他听见老洛布斯说要烟斗的时候,它们就互相敲打起来,像是各自想把对方弄成粉末。因为,一根棕色杆子银斗子的烟袋就在他现在站着的那个壁橱里,在两只钩子上挂着,那是他亲眼看见这五年以来每天的午后和夜晚都一定衔在老洛布斯的嘴里的玩意儿。两个女孩子跑下楼去找烟斗,跑上楼去找烟斗,各处都找遍了,除了她们知道烟斗所在的那个地方;同时老洛布斯就大发雷霆,火暴得不可思议。最后,他想到壁橱,就走了过去。像老洛布斯那么强壮的一个人在外面拉,像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那样的小身板在里面拉着有什么用?老洛布斯一把就拉开了门,发觉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笔直地站在里面害怕得从头到脚都在发抖。上帝保佑!老洛布斯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拖出来,伸直了胳臂抓住他的时候,那对恶狠狠盯着的眼光多么让他胆寒啊!
“嘿,你这鬼东西在这儿干什么?”老洛布斯说,声音很可怕。
生聂尔·匹布金先生什么也回答不出来,所以老洛布斯把他前推后搡了两三分钟,算是替他整理思路。
“你在这儿干吗?”老洛布斯像吼着似的说,“我想你是来追求我女儿的吧,哈?”
老洛布斯说这话其实完全只是为了讽刺他,因为他绝想不到那个可怜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会狂妄到这步田地。所以当他听到那可怜的家伙回答说:
“是的,我是,洛布斯先生我是为了追求您的女儿才来的。我爱她,洛布斯先生。”他简直愤慨万分了。
“嘿,你这拖鼻涕的、歪脸的、矮小的恶棍!”老洛布斯喘吁吁地说,他整个人似乎都被这可怕的自由热情弄得瘫软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胆敢再对我说说看!见鬼啦,我勒死你!”
要不是一个意外出现的人拦住老洛布斯的胳臂,那他真会把这句狠话付诸行动的;那个人就是那位表哥,他从他的壁橱里跨出来,走到老洛布斯面前,说:
“相信我,他没有恶意,舅舅。他是被邀请来的,而邀请他又不过出于女孩子们的一个玩笑,我不能允许他用这种好像非常高尚的态度来担当我应该负责而且也打算自白的罪过(如果您觉得这是罪过的话)。我爱您的女儿,舅舅,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会见她。”老洛布斯听了这话,眼睛睁得非常之大,但是生聂尔·匹布金先生睁得更大。
“是吗?”老洛布斯说,他终于能够开口了。
“是的。”
“但是我记得我早已禁止你踏进我的门了。”
“是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在今天夜里偷偷地到这里来了。”
要不是老洛布斯的那位漂亮女儿紧抱住他的手臂她美丽的大眼睛现在就像是在眼泪的海洋里游泳的话,火冒三丈的老洛布斯简直要揍那表哥了。
“不要挡住他,玛丽亚,”那青年人说,“他要打就让他打。我绝不伤他那颗白头上的一根头发。”
老头子听见这句谴责的话垂下了眼睛,然后他就看到了他女儿的眼睛。我先前已经说过一两次,那双眼睛是非常亮的,现在虽然含满了泪,它们的力量却没有减少一点儿。老洛布斯扭过头去,像是避免被这双眼睛所打动,这时候,真是命中注定,他又碰上了那调皮的小表妹的脸,她一半是因为担心她的哥哥,一半是因为嘲笑我们的生聂尔·匹布金先生,脸上正显出一副迷人的表情,还带点儿讨人喜欢的小心机,这无论是男女老幼都中意的。她伸出手臂抚慰地钩住老头子的手臂,贴着他的耳朵低低说了些什么。不管老洛布斯现在是怎么想的,他还是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同时有一颗眼泪偷偷地滚下了脸颊。
五分钟之后,卧室里的女孩子们咯咯地笑着,羞答答地被请了下来;当年轻的人们兴高采烈的时候,老洛布斯也摘下了烟斗抽起来:这一袋烟可不比寻常,因为它是他这一辈子所抽的烟之中最舒服和愉快的一袋。
生聂尔·匹布金先生最终决定还是保守自己的秘密。于是,他竟然开始渐渐博得了老洛布斯很大的欢心,他后来和老洛布斯学会了抽烟;以后的好多年,他们常常在天气好的晚上坐在园子里一起吞云吐雾,还大口喝酒。他不久就克服了这段爱情带给他的影响,因为我们发现教区的登记册上有他的名字作为玛丽亚·洛布斯和她亲爱的表哥的婚礼的一个证婚人。从别的文件上还可以看到另外一件事:在举行婚礼的那天夜里,他曾经被关进本村的拘留所里,因为他在烂醉的状态中干了许多越轨行动当然,我们相信这些全都是在那瘦腿子的皮包骨头的学徒的帮助和教唆之下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