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花一路说笑走到她的院门外,我呆住了,满院子的积雪都没过脚踝了,上面两行深深的脚印,怕是送饭的宫人才留下的。
我板着脸叫来当值的宫人。
“这院里没安排人打扫的?”
宫人支支吾吾不敢应。
“你们也太势利了,难不成父皇已经下令将她逐入冷宫,你们就这样不理不睬的?等父皇回来,我把这事儿告诉他,不信他能饶得了你们。你们这不只是作践她,而且是藐视君上!”
一行宫人跪在雪地上俯首认错,口里忙不迭地念叨着再也不敢了,可我心里很清楚,怕是这个保证也管不了三五时。
王氏正在静室里念佛,鸿雁进去通报后,她忙不迭地起身相迎:“大雪天,还烦劳殿下前来,王氏实在担待不起。”
“不必这么客气,大过年的,大家把酒相谈也好慰藉寂寥,这宫里今年可够冷清的。”
王氏点头:“殿下这是头一回这么冷冷清清地过年吧。”
“可不?也罢了,内侍监也送来些过节的玩意儿,但父皇不在宫内,兰因也没什么兴致,倒不如咱们两个聊聊天还清净些。”
王氏笑着说:“听说公主年将及笄,陛下将殿下许配人家了吧?”
果然这宫墙从来都是不隔音的。
我有点不好意思:“父皇和母亲确实这么略提了一提,详情我也不大知道。”
“公主这副好容貌,落到寻常人家岂不可惜?”
“这事但听父皇做主,兰因只听父母之命便是。”
“是,”王氏说,“我们女孩儿不管出落得怎么标致,哪有自己做主的份?”
我哑然,没想到无端撩起她的伤感来,只能扯东扯西,岔开话去。
坐了没一会儿,外头风又吹起来,眼见着黑云黑压压地朝宫城奔涌而来,鸿雁轻声问道:“殿下,怕是又要下大雪了,咱们早点回吧。”
我颔首,转头对王氏说:“今天多亏了你替我解闷,等天气好了,我再来看你,你得空也去我那里走走,咱们好做个伴。”
王氏微笑:“多谢公主厚爱。”
我接过鸿雁递来的暖炉抱在怀里,随口说了一句:“父皇怕是回春赏完琼花就要回来了吧。”
“陛下怕是回不来了。”王氏突然低声接口道。
我吃惊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她的目光在被雪水打湿的地砖上逡巡,声音小得像是绣花针落地:“公主怕是不知道吧,外面现在不大好了。大业六年开始就不断有叛军造反,近来局势也越来越糟了。”
我生来头一次听这话,父皇身边的那些随从内侍们不是天天说着四海均安,叛贼已平吗?
我不高兴起来,拉下脸说:“就算父皇待你冷淡,你也不必这样信口雌黄地诅咒父皇,诅咒大隋社稷!”
她抬头望着我,眼里似含着一汪泪,可唇边却挂着一层嘲讽的冷笑:“公主殿下,本宫绝无虚言,大隋已经是风雨飘零了呀。”
我呆住。
王氏转身,缓缓朝后厢房走去,边走边说:“殿下保重吧。王氏就不送了。”
隆冬的大兴城像是被埋在了雪中,还没到傍晚,窗户外除了白色再也看不见别的颜色。朱红的檐廊、金黄的琉璃瓦都被藏了起来,连穿着大红衣裳的内侍们都不知道跑到哪里躲懒去了。整座宫殿静悄悄的,只有铜鼎炉里偶尔传来炭火“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呆呆地坐在窗外看雪,抬眼望去,灰蒙蒙的天被扬扬洒洒的雪花整个笼罩着,让人分不清是在下雪,还是天碎成小块变成雪花落下来。很快天就黑了,掌灯的内侍们点亮了各处宫殿的灯笼,星星点点的橘红色的光被风吹得闪烁不定,笼在雪里,像是苟延残喘般艰难。
鸿雁端着食盒进屋:“殿下,用晚膳了。”
我摇头:“搁着吧。”
“殿下,这冬天夜长,不进晚膳要伤身的。”她劝道。
“鸿雁,王氏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我问她。
鸿雁将红漆食盒放在圆桌上,慢慢地将盘盘碟碟端出来,她一边理着筷箸一边说:“奴婢成天待在宫墙之内,天下事也不敢妄言。虽说时时却有些风声风语传来,但奴婢觉得必没到那么坏的地步,不然陛下也不会去南巡,奴婢想着陛下这次南巡多少有些安抚江南的意思,这天下牢牢地在陛下手里攥着呢,再作乱也不会翻天。公主放心!”
她盛了一碗汤递给我,又说:“殿下,这些军国大事若不是今日那王氏胡说八道,奴婢也不该说。这天下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军国事是陛下的职责,照顾公主是奴婢的职责,公主的职责呢,就是每日好好练琴习字,将来出阁后像南阳公主似的,作出典范来,那才是报答了陛下、娘娘和贵人的养育之恩,给大隋长脸呢!”
我捏着汤匙在碗里搅着,默默想了半晌,抬头问鸿雁:“这王氏该如何处置才好?”
鸿雁看着我,说:“后宫诽谤朝政诅咒君上一律当斩。”
“她的舅舅,现在在哪儿?”
“在太原。”
我沉吟了一会儿,说:“将她今天所说的话都禀报给代王,其余的等父皇回宫再说。”
冬天过了,日子就过得飞快。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眨眼工夫一天就过去了。雪停了之后,御河上的冰渐渐消融,连河岸上的青草都慢慢冒出头来,柳枝上长出一粒粒嫩绿的小芽。我感受着一日暖过一日的东风,急切地等着父皇北归的消息。
大概是一路雨雪的缘故,季子和母亲的信也慢慢来得少了,即便偶尔有消息,也无非是些陈词滥调。快到元宵节的时候,季子从扬州给我捎来盏花灯,上头画着我最喜欢的精卫填海,橘黄色的纸上,那只叫精卫的小鸟含着石块一趟趟地往东海里填,血滴在地上,洇红了一大片。季子说这是他在扬州最有名的纸扎店挑的,等清明了,他再捎纸鸢给我。
我日日将花灯挂在窗前,有事无事常盯着它出神。鸿雁笑我:“又不是小姑娘了,怎么还这么爱这些玩意儿,过了十五,谁还玩花灯呢?都快到清明了呢。”
我不理她,她怎么会懂这花灯的意思?从前书房的师傅讲这个故事时,我忍不住哭了,精卫是天帝的公主,却溺死在东海里,化成小鸟,远离家国,只能一日日往东海里填石块。我看着那一大块蔓延开的血迹就不由得心疼。乳母和宫女们常说王孙公侯是多尊贵的命,可看看精卫,还不就是这样孤单凄凉?
我把这想法告诉季子,他没嫌我傻气,反而安慰我:“姐姐,咱们长大以后把东海填了好不好?让精卫鸟飞回她父皇身边去吧。”
季子的纸鸢一直过了谷雨还没来,我每天伸长了脖子望着宫门外,催着鸿雁去打听江都的信使来了没。我急急地捎了好几封信提醒季子千万别忘了,现在大兴城里燕儿都开始筑巢,杨花都开始飘荡了,再晚些时候日头毒了还怎么玩纸鸢呢?
我本想在信里问问他外面的局势的,那些叛乱都平了没,父皇打算什么时候銮驾回京呢。但鸿雁不让,她说赵王还小,日日在陛下跟前,怎么会清楚这些事儿呢?若他说漏嘴被陛下听见,反而添一桩心事。
我怏怏不乐,只得用笔涂去,忍着心里的不安,盼着他们回来。
一日清晨,我正带着鸿雁将带着露珠的蔷薇花晾在细竹丝编就的席子上,一片一片摘下,选择色泽浓淡相宜的好做胭脂。突然一名内侍闯了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跪倒在地,惊惶地喊:“公主,不好啦!李渊在太原起兵了!”
我手里一松,满怀甜香馥郁的花瓣洒了一地。
“李渊派长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为先锋一路朝关中杀来,现在据说叛军已经快接近渭水了!”
我站起身,怔忪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这话,喃喃问道:“李渊他难道造反了?”
“正是啊!”
王氏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陡然浮现在我眼前,我陡然间怒不可遏,问:“现在守城的将军是哪位?”
“阴世师将军在内把守宫门,屈突通将军在外守城。”
“他们可靠吗?”
宫人答:“奴才听闻陛下曾多次赞许二位将军的忠诚。”
我点头,冷着脸对鸿雁说:“走,咱们去会会逆贼。”
王氏阴冷的小院子里一点儿春风都吹不进来,庭前的那棵垂丝海棠竟像是枯的,别说花,连片绿叶都没有。只有屋檐上几朵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柳絮颤颤巍巍地瑟瑟发抖。两间小房一明一暗,王氏此刻正在暗间里念佛。
我推开门,她穿着素白的长褂背向而跪,佛龛前香烟袅袅,她仿佛对身后的人声充耳不闻,泥塑人一般毫无动静。
“你可知你的好舅父唐国公现在如何了?”我生气地问。
她没回答。逼仄的屋内只听见佛珠在她指间转动的声音。
“李渊谋反的事,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她依旧不理。
我沉不住气,走到她面前将她手中的佛珠一把抢下:“你在替谁祈福?乱臣贼子还是我父皇?”
她抬头看着我,面上毫无惊惧之色,眼神像是怜悯又像是轻蔑,如一把刀子划过我的脸庞。她笑了:“公主,你祖父当日是怎么将北周天下改姓杨的,莫非你父皇没告诉过你?都是一班乱臣贼子罢了,何必演得那般大义凛然?”
我气极:“可你是我父皇的妃子!”
“你父皇何曾待我如妃子?他只恨我是李渊的外甥女罢了,”她说,目光冷冷的,“可李渊又何曾当我是外甥女?只拿我当作献给皇帝的棋子罢了。他们之间斗来斗去,与我何干?公主今日要问,也该问李渊去,跑我这儿来做什么?难不成公主也要我这个小女子替不相干的人顶罪?”
我讶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噎得我无话可说,心下顿时虚了几分,只好瞪着她出气。她未施粉黛,苍白的脸色衬着她唇角的冷笑竟比平时冷艳十分。
“公主若是要兴师问罪,那就请回吧,李渊虽是我舅父,却是一点儿情分也没有的。若是公主要拿我要挟李渊或以此泄愤,”她顿了顿,“那公主就太不了解李渊的为人了。我听说他刚起兵时,阴世师将军就抓了他留在京城的小儿子李智云,但他依然率部一路朝关中而来,儿子身死敌人刀下是一点儿不值得他顾惜的,这样的人,公主想怎样奈他何?”
“李渊!”我咬牙切齿。
“成大事者多半无情,他们需要狠需要冷,需要一颗心里只装着自己。”王氏慢慢跪下,趴在地上将洒落在地的佛珠捡起,“公主这般女儿家心肠,还是好好地在宫里待着替陛下祈福吧。”
鸿雁他们都劝我将王氏送出宫给监国的代王处置,我不肯。王氏说得没错,连自己血脉都可以弃之不顾的李渊,哪里会在乎区区一个外甥女?若对他毫无作用,我白害一条无辜性命又何苦?她愿意留在那小小暗室中幽闭就随她去吧,谁又知道若是换了天地,我们自己又是什么样的造化?
北雁再次南飞的时候,我恨不得也化作大鸟随它们一起飞去江都,找到父皇,问问他什么时候回京,什么时候嫁他的小女儿,还是再也不管,任我在这风雨飘摇的大兴宫中自生自灭?
父皇的手书被我枕在玉枕下,真希望这样一觉醒来,就听见父皇回宫的消息,随后我就成了新安公主,由季子送我出嫁,离开这座寂寞的皇宫,相夫教子过另一番生活。
可我每天早晨醒来,还是只能听见成群的大雁寒唳秋空,原本这时候的大兴宫应该是弥漫着桂花香气,石榴、柿子缀满枝头。可这个秋天,我却听见大兴宫倾圮的声音,缓慢而尖锐,盘旋在如洗的碧空中,催得人心焦,就连熟悉的桂花香,都夹杂了颓丧的味道,变得郁郁不乐,不再像往年我和季子捧在鼻尖那般欢欣优雅。
而此时,李渊的叛军已经接近大兴了。
4
我呆呆地坐在佛堂里,看着涂金嵌宝的菩萨塑像,整日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起小时候乳母告诉我“兰因”两字的来历,一会儿又想起父皇年年去东都礼佛时的盛况,父皇那么虔诚地信佛,如果菩萨真的大慈大悲,就请庇佑我大隋度过此劫吧。
那日午后,响晴的天陡然刮起了西风,不一会儿密如针织的秋雨便飘了起来。鸿雁忙将南窗关上,免得将晾在窗下墨色还未干透的画打湿了。我放下画笔,怔怔看着窗外,这场雨过后,天就越发凉了。
忽然门外一阵嘈杂,像是士兵身携重甲列队小跑的声音从东边回廊里传来,有宫人来报:“阴世师将军求见公主!”
阴将军青黑的铠甲上寒光逼人,他刚到殿门前便俯身叩首:“请公主收拾东西速跟着臣离开!”
我茫然地看着他和几十名身携兵器的士卒们。“这是怎么了?”我问。
“李渊的叛军即将入城,臣怕抵挡不住了!现在只能请公主出宫暂避,以防不测!”阴将军埋首不起。
仿佛一个响雷劈在我的脑袋上,我踉跄着脚下一晃。
“公主殿下,请速速跟臣出宫,李渊一旦进了城,一定会杀进宫来,到时只怕公主……”
他没说完,但我明白了,最怕的还是来了。
我将冰凉的手使劲捏成拳头,竭力张开颤抖的嘴唇,声音沙哑地对鸿雁说:“快去准备!”
鸿雁只拿了几件素净衣裳和首饰裹在包袱里,我转身取了父皇的手书和季子寄来的灯笼一并收起,对阴将军说:“我们走吧。”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仓皇离宫。我和鸿雁还有另一个兵勇团团挤在阴将军狭小的马车里,雨水透过布帘不停打进来,不一会儿我的衣裳就都湿透了,鸿雁抱着我,可我还是冷得发抖。
天很快就黑了,各宫中照旧点起了灯笼,我透过雨雾影影绰绰地看着马车飞快地驰过大兴宫到昭阳门前。阴将军的声音传来:“从安上门出去,找一安全民宅安顿下来,切忌走漏风声!快!”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喊住阴将军:“将军,我想去一个地方!”
他勒住马停在马车边,雨水将他斑白的鬓发冲洗得益发沧桑,他皱着眉说:“公主,现在时不我待,不能耽搁了!”
“我知道,”我说,“有一个地方绝对安全,是我幼年时乳母的家。我有地址,并且除我之外无人知晓。”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地点头:“好,出皇城后公主就请将地址告诉随行的兵勇。”
“好,我乳母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