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儿米妮五岁的时候,非常活泼,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但是这并不是近期现象,而是她一直都是如此。她一岁左右的时候就学会了说话,从那以后,基本上就没有停止练习。她的母亲总是因为这个数落她,但是这并不能使她收敛一些。
可是我却觉得她这样挺好的,如果她突然安静下来,我反而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如果她安静的时间再长一些,我甚至觉得非常不舒服。所以,我喜欢和她聊天,她也喜欢和我说话,而且乐此不疲。一说起话来,她的脸上就带着欣喜无比的光芒。
这天上午,我正趴在书桌前写小说。米妮走到我的身边:“爸爸,你看,门人罗摩多亚把‘乌鸦’说成是‘老鸹’。他是不是什么都不懂啊?”
我正准备向她解释,这世上的许多东西都有不同的叫法,她却早已经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转向了一个新的问题:“爸爸,博拉说,下雨是因为有一只大象在天上用鼻子喷水。你看看,她总是喜欢乱讲,不分昼夜地乱讲。”
我正想着怎么给她解释下雨的事情,她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爸爸,妈妈和你是什么关系啊?”我想,她自然是我心爱的人了!可是我嘴上却对她说:“米妮,你去找博拉玩吧,我还有事要忙!”
米妮并没有听我的话,而是在书桌旁就地坐了下来。她一坐下来就用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然后自顾自地喃喃地练习起了绕口令。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游戏,我便又把心思转回到小说创作上去了。
我的小说已经写到第十七章了,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小说的男主人公抱着女主人公从监狱高高的窗户上纵身跳到了河里。接下来,米妮突然停止了游戏,跑到窗户前面,指着对面的街上大喊了起来:“看,那里有一个喀布尔人!是喀布尔人!”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一个身材高大的喀布尔人正好从我们门前经过。他的样子很萎靡,走起路来也慢吞吞的。他穿着一身宽大的衣服,衣服看起来又邋遢又脏。他头上的头巾缠得很高,肩上还扛着一个大口袋,另外一只手里拿着几盒葡萄干,在沿街叫卖。
我也不知道我的女儿看到这样一个喀布尔人是什么想法,我只看到她兴奋地大声喊了起来。可是我一看到这个背着大口袋的喀布尔人,就觉得自己的灾难要来了,我那小说的第十七章啊,看来是别想完成了。
米妮的高声呼喊终于引起了喀布尔人的注意,他看到我的女儿,微笑着走了过来。可是米妮看到他走了过来,却突然狂奔到里面的房间里藏起来了。我猜她可能以为喀布尔人的大口袋里背着几个和她一样大小的小孩子吧。
喀布尔人来到我的跟前向我打招呼,脸上还挂着笑容。虽然我觉得把小说里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泡在河里也不是办法,但是既然我遇到了这个喀布尔小贩,总得象征性地买点儿东西吧。
于是我就向他买了一些东西,买完之后,我又和他聊起了天。我们的话题从阿富汗人聊到了英国人,最后还聊到了国家的政策。当他决定要离开的时候,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他问我:“先生,刚才喊我的那个小姑娘去哪里了?”
我想既然是米妮喊来了喀布尔人,总得让他见一下她。于是,我就来到房间,耐心地向她解释了一番,这才让她消除了莫名的恐惧,来到了他的面前。可是米妮还是紧挨着我,好奇地打量着喀布尔人,还有他那大大的口袋。这个喀布尔小贩见到米妮,立刻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些干果来,递到了米妮的面前。但是米妮却不肯伸手去接,看样子她反而更加怀疑这个人了,而且靠我靠得更紧了。
喀布尔人笑了笑,没说什么就离开了。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过了几天,一天上午,我正准备出门。突然看到女儿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身边还坐着那个喀布尔人,他们正在愉快地聊着天。实际上那个小贩只是个听众,只是偶尔用他那不太流利的孟加拉语插进一两句自己的看法而已。或许在米妮的经历中,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如此耐心地听她讲话的人了。
小贩满脸堆笑,米妮口若悬河,她的衣角上还兜着一堆干果。于是我对这个喀布尔人说:“请不要再给她这么多东西了。”说完,我拿出一枚硬币递给了他。他也没有推辞,随手接过钱来就丢进口袋里。
等我回到家里,我发现我付出的钱换来了比它价值多一倍的东西。当我看到米妮的妈妈手里举着硬币的时候,我觉得这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米妮的妈妈又开始数落她了:“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是喀布尔人给我的。”米妮天真地说。
“你怎么能向人家要钱呢?”
“我没有,是他自己要给我的。”米妮觉得有些委屈。
我刚好回来碰到了这件事,于是把米妮从困窘中救了出来。随后,我经过询问才得知,米妮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喀布尔人见面了。喀布尔人每次见到她,都会送许多干果来满足这个贪婪的小姑娘。
没过多久,喀布尔人已经和米妮很熟悉了。我也就跟喀布尔人熟悉起来,并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罗赫莫特。我经常看到他和米妮两个人在一起快乐地做游戏,或者说一些开心的笑话。
有一次,米妮问罗赫莫特:“喀布尔人,你的大口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呀?”罗赫莫特笑着对她说:“口袋里有一头大象。”我觉得就算他的口袋里真的有一头大象,那也不算是什么笑话。可是他们两人却因为这句普通的话语感到非常快乐。在一个萧瑟的秋日里,听到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女孩那纯真爽朗的笑声时,我也感到了一些温暖。
他们之间还有一些可爱的对话。有一次,罗赫莫特问米妮:“小姑娘,你什么时候到你公公家里去呢?”
在传统的孟加拉家庭里,小女孩一般都知道“去公公家”是什么意思。可是在我们家里,米妮根本就没听说过“去公公家”一类的事情。所以米妮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犹豫了半天。不过她可不是那种会轻易沉默的人,她突然反问说:“那你去公公家里吗?”
罗赫莫特挥舞着手臂说:“我会去把公公给揍一顿。”米妮并不知道“公公”还有警察的意思,她只是觉得公公要挨揍了,感到十分好笑,便开心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样美好的秋日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屋里。虽然在古代,这正是帝王们开疆扩土的好时机,不过对我来说,外出简直就是十分痛苦的事情。因为我就像一棵植物,喜欢有规律的生活。
虽然长期待在房间里,可是我的心却早已神游世界了。一听到什么新的外国名胜,我的心就立刻飞往那里,好像已经看到了那里的山水和人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们自由快乐的生活。
每天上午,和喀布尔人罗赫莫特在我的书桌前聊天时,我的心就处在神游的状态。喀布尔人说到了自己的家乡,我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一幅异国美景来:在高不可攀的高山之巅,夕阳仿佛就从那里落下。在落日的余晖中,一支骆驼队带着货物在蜿蜒的山道上行走。骆驼队里有许多裹着头巾的商人和同行的旅伴,他们有的骑着骆驼,有的跟着步行,有的手持长矛,有的拿着猎枪。
尽管罗赫莫特已经算是我们家的常客了,可是米妮的母亲对这个喀布尔人还是有些担心。她生来就是十分谨慎小心的人,哪怕听到街上传来闹哄哄的人声,她也会以为有什么不轨之徒在聚众闹事,也许马上就会蜂拥到家里来。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小偷、强盗、醉汉和毒蛇猛兽,还有疟疾、毛毛虫和蟑螂。尽管她也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是这种担忧一直潜伏在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