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为蓬多里克的表现惊讶不已。谢科尔在这样博学多才、能言善辩的诗人面前,也深感自己渺小得不值一提。第一天的赛诗会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谢科尔振作精神,一上台就唱了一首情歌,它仿佛是布林达森林里首次吹奏起来的竹笛当时,牧牛少女们不知道是谁演奏的,也不知道这美妙的笛声是从哪儿传来的,一会儿觉得是随南风飘送来的,一会儿又觉得是从北面戈瓦尔达纳山顶上传出来的。歌声使人感到有谁站在日出的山巅,为相会而呼唤;歌声使人感到,有谁坐在日落的远方,为离别而忧伤;歌声使人感到,贾木纳河的每一朵浪花,都带来竹笛的鸣唱;苍穹上每一颗星辰,都是竹笛上发声的孔眼。最后,仿佛觉得丛林、道路、码头、花枝、果木、水域、陆地,上下里外到处都有竹笛的鸣奏声。谁也不明白这竹笛在诉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到底要以什么心情来回答这笛声!只是使人两眼充满晶莹的泪花,使所有心灵去追求琼楼玉宇的仙境世界。
此时的谢科尔仿佛忘记了听众,忘记了国王,忘记了自己和敌手,忘记了荣辱和胜败他仿佛忘记了一切,只是独自一人伫立在自己心灵的丛林里,唱着那竹笛之歌。他心中只有那光辉的理想形象,他的耳边只有那妙足脚饰的声响!谢科尔唱完后,像失去知觉般木然地坐下来,一种无法描写的柔情,一种沉痛的离别伤感,弥漫着整个会场,谁也没有顾得上去高声喝彩。
蓬多里克等听众这种强烈的情绪略微平静一些之后,才在国王的宝座前站了起来,问道:“谁是拉达?谁是克里希纳?”
问过之后,蓬多里克环顾一下听众,并对自己的追随者微微一笑,再次问道:“拉达是什么人?克里希纳是什么人?”
接着,蓬多里克以博览群书的学识,回答了刚才所提出的问题,说:“‘拉达’这是一组神秘的音节,‘克里希纳’是一种思考洞察,而‘布林达森林’则是眉宇之间的一个斑点。”
蓬多里克动员了每根神经、每根血管,绞尽脑汁地回答问题。他详细地解释了“拉”和“达”的含义,对“克”直至“纳”的每一个字做了各种各样的解释。一会儿,他解释说“拉达”就是火,“克里希纳”是献给火的祭品;一会儿,又解释说“克里希纳”是《吠陀经》,“拉达”是哲理书;后来,再解释说“克里希纳”是一种学习,“拉达”是一种教导;“拉达”是争执,“克里希纳”是结论;“拉达”是辩论,“克里希纳”则是胜利。
蓬多里克讲完后,带着讥讽的微笑,朝国王和学者们鞠了一躬,最后朝谢科尔看了一眼,就坐下了。他的意思很明显,即使在音乐方面,他也是最博学多识的。
果然,国王被蓬多里克罕见的才能所震惊,学者们也惊奇得茫然若失。在“拉达”和“克里希纳”的各种新颖解释之中,竹笛的歌声、贾木纳河的波浪以及爱情的迷恋,通通都冰消瓦解得无影无踪了,仿佛是有人从地球上抹去了春意盎然的嫩绿颜色,而将它里里外外涂上了“神圣”的牛粪。而谢科尔也开始感到自己近日来创作的诗歌枉然无用,他失去了再唱诵它们的信心。第二天的赛诗会就这样结束了。
第三天的时候,蓬多里克更加情绪激昂,精神抖擞。他旁征博引,以各种构词和写诗方法,以成语、俗语、俚语、格言、比喻和谜语等手段,施展了语言艺术大师的拿手绝招和看家本领。与会者听了后,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没听过这么好的语言艺术。
他们现在才真正大开眼界了,认为谢科尔所写的诗歌太单纯了,只表现了最一般的悲欢离合,没有高深的艺术修养。他们认为:只要想写,谁都能够写出来,只不过因为不习惯、不愿意、无兴趣,才没有写出来而已。谢科尔的诗歌,没有特别的新意和难以理解的地方,不能给人以教育和启迪。然而,今天所听到的则是另一回事。听过之后,使人浮想联翩,教育深刻。他们从蓬多里克的渊博学识和高超技艺中看到:自己的诗人太幼稚了,太一般化了。
正像池中荷花能察觉到鱼儿甩尾轻轻击水潜游一样,谢科尔也完全明白周围听众心中的想法。而且比他们想得还要多很多。
今天是赛诗会的最后一天,这将决定谁胜谁负。国王对自己的诗人深情地看了一眼,意思是说今天可是关键时刻,你应该给予回击,你应尽最大的努力去搏斗。
谢科尔把国王的眼神看在眼里,他精疲力竭地站了起来。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冰肌玉骨的沙罗斯瓦蒂女神!如果你离开那莲花宝座来到这生死搏斗的战场,请告诉我,拜倒在你脚下渴求长生不老甘露的虔诚信仰者,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谢科尔微微抬头,悲伤地诉说着,仿佛那冰肌玉骨的沙罗斯瓦蒂女神此时就在楼上,就在闺阁窗前,凝视着他似的。
看到这一幕,蓬多里克哈哈大笑起来。他还以谢科尔名字最后两个字写了一首韵律诗,并说:“蠢驴怎么能与莲花相比呢?驴子学唱歌虽然很努力,但什么收获也不会有的。沙罗斯瓦蒂女神的安身之所本在莲花丛中。在伟大国王的管辖之内,女神有什么过错,硬要她屈尊去骑驴子呢?”
学者们听到这种语义双关的俏皮话,尽管并非所有的人都明白其双关的含义,但也都放声大笑起来。
国王急切地等待自己的诗人谢科尔做出有力的反击,再三用急不可耐的目光向他示意。可是,谢科尔却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这使国王非常气愤,国王对谢科尔暗暗生气。但谢科尔仍然无动于衷。
气愤的国王从宝座上下来,摘下自己的珍珠项链,戴到了蓬多里克的脖子上。全场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就在这时,从闺阁中传来了叮当的首饰响声,谢科尔闻声而起,缓缓地离开了大厅。
没有月的夜晚,如墨一样漆黑。南风像慷慨的朋友一样,把花卉的馨香吹送到每家敞开的窗户里。
谢科尔从书架上把自己的书取下来,堆在面前。从中挑出自己的作品,单独放在一处。这是多年的创作,其中有不少诗篇连自己也几乎忘记了。他把这些书随手翻开浏览起来。此刻,他觉得所有的这些作品都低劣得不值一读。
谢科尔深深叹了口气,说:“这是整整一生的心血啊!就这么些诗词,就这么些诗律,就这么些诗韵!可是今天,我在这些作品中,却看不到任何美感,见不到任何人生永久的乐趣,感觉不到任何宇宙歌声的回响,也发现不了内心任何深刻的自我表现!”
谢科尔像病人厌弃食品一样,把手头所有的书籍都推开扔掉。与国王的友谊,人世间的声誉,心灵里的幻影,理想中的奇景这一切,在这漆黑的夜晚,都通通化为乌有,像泡影一样幻灭了。
面对着燃烧着的火堆,谢科尔把自己的诗歌一页一页地撕下来,扔到了火堆里。他忽然想起了一个笑话,不免苦中作乐地自言自语地说道:“伟大的国王举行隆重的马祭,今天,我却举行诗祭。”当然,他也想到,这一比喻也并不恰当,“举行马祭的马,是得胜回朝的马;但我诗祭的诗,却是已经败北的诗。要是在许多天之前举行这样的诗祭,那该多好呀!”
一页接着一页,一本接着一本,谢科尔把所有作品都投到火里去了。火在熊熊地燃烧着,诗人很快就两手空空。他把手向上一举,说道:“献给你!献给你!献给你!啊!艳丽的火苗,献给你!许久以来,我就为你敬献。今天,我把一切都献给你。啊,火神!好久以前,你就以绝代佳人的形象在我心中燃烧。即使我是黄金铸造而成的,也要被你熔化。何况,我只是一株卑微的小草,今天,当然要化为灰烬的。”
夜已经很深了,谢科尔把房间的窗子全都打开。黄昏时,他把自己喜爱的花朵,从花园里采集来了。有茉莉花、野苹果花和栀子花,全都洁白素雅。他把花撒在干净的床上,房里四周点着灯。
后来,谢科尔把毒药调在蜂蜜里,面色平静地喝了下去。然后他慢慢走到床前,躺在了床上。此时,他的身体已不听使唤,眼睛也缓缓闭上了。
风中忽然传来了首饰的响声。一股头发的芳香,随着南风飘了进来。
诗人紧闭着眼睛说:“女神啊!你对崇拜你的人,终于大发慈悲了!这么多天之后,今天,你终于来了!”
他听到了一句亲切甜蜜的回答:“我的诗人,我来了!”
谢科尔惊奇不已,睁开了眼睛。只见床前站着一位婀娜多姿的美人。
谢科尔已经临近死亡,他那双充满泪水的眼睛,是很难看得真切的。但他觉得蕴藏在心中的形象,终于在自己弥留之际出现了。而且,她此刻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自己。
美人说:“我就是奥波拉吉塔公主。”
谢科尔挣扎着坐了起来。
“国王对你判决得不公正。”公主说,“诗人,你胜利了。我今天来给你献上胜利的花环。”说完之后,奥波拉吉塔公主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了她亲手编织的花环,戴到了谢科尔的脖子上。
但谢科尔却倒在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