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
十三世纪
“父亲,父亲!醒醒。”费尔加使劲摇着这个老商人的肩。
罗伯特·马克格雷高用了好长时间才醒过来,他昨晚整夜都守在火塘边。
“ 她不见了!”费尔加大喊。
“ 你说什么?你干了什么?”罗伯特一下子坐起来。
“没有啊,我什么也没干!是那个女人!她不见了!她走了!”
“什么?走了?”
“她的面具和长矛都不见了。”
“这不可能,我昨晚压根没合眼,她肯定还没走远。”罗伯特边说边站起来。
厚厚的针叶林隐隐透出天空的亮光,这是1227年的9月。清晨的凉风让罗伯特一下子清醒了,这个身材高大臃肿的爱尔兰商人,头发几乎掉光了,满脸红棕色的胡子,他在格拉斯哥(Glasgow)拥有自己的商铺,他们家上数两代都是军火商。三个星期前,他把自己的生意交托给自己的弟弟,然后和自己十四岁的儿子费尔加护送一批重要的武器装备出城。他之所以带上费尔加,就是想磨炼这个孩子的责任心和荣誉感,这个天性倔强的孩子总是给自己招来很多麻烦。等待这批装备的是阿朗·霍斯塔大人(Alan Hoatarius),他正在建造一座坚固的堡垒,捍卫告急的苏格兰国王的领土。在到达苏格兰高地之后,罗伯特和费尔加遇上了一个爱尔兰女人,她身着士兵服装昏倒在路中央。两人只得把她一起带往霍斯塔的堡垒。然而这个好奇的身处异国的女人却觉得遇见这对父子是一种天意,因为阿朗·霍斯特的封地就在尼斯湖旁边。
罗伯特迅速地查看了迪尔德丽住过的营房,然后在营地里走来走去,想找到一些的蛛丝马迹。
“这个该死的奸细!”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胸前画着“十”字。她肯定是回去通知柯因部落(Comyn)的首领霍斯塔大人已经收到武器装备了。
“我倒是从来没听说我们和柯因部落有什么过节。”费尔加一边说着,一边低头仔细查看地面的足迹。
“她只是不想引起我们的怀疑,现在她查清楚了,就逃向南方了。我们没时间了,这里离柯因部落只有不到三个小时的路程。”
“在这儿!”费加尔突然指着地面说。
“这些足迹通向那边的小路。”罗伯特说。
“足迹是向北去的,通向湖边。”
“她肯定是想亲自去堡垒边上查探,真是个心思缜密的奸细。”
“她不是说她来这里只是为了自己的事情吗?”
“你为什么要替她辩解?”
“我没有替她辩解!”
“我们给她吃的喝的,带着她走了三天,她就这么逃走了,一声感谢都没有,真是个野蛮人的做法!”
“你没有证据说明她逃走了!”
“我知道这种败类是什么样!”
“既然如此,你当初怎么还要救她?”
“因为救人是我的责任!”
“胡说八道!”
罗伯特狠狠扇了费尔加一耳光,但是这个倔强的孩子仰着头,不屑地看着他。
“她是个奸细,你听懂我的话了吗?”罗伯特说。
费尔加还是不愿意相信父亲的话,他第一眼看到迪尔德丽,就被她身上独特的气质迷住了。她装扮成士兵,还有那些不寻常的举动,其中一定是有什么隐情。但是他不愿意相信她和两个部落间的冲突有什么关系。
罗伯特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匕首,递给费加尔。
“现在,所有人中,只有你最适合去追击她。”
费加尔接过短剑。
“找到她,我独自去霍斯特大人的领地。”
“我找到她后怎么办?”
“别让她去堡垒,她肯定想去那儿,你看着吧,我是对的。”
“不需要我杀了她?”
“我没让你杀了她,让她离开霍斯特大人的地盘。快走吧,没有时间了。”
费尔加拉紧斗篷,将短剑别在腰间,出发了。
“费尔加!”罗伯特大喊,“别小看这个女人,她比一个真正的士兵还危险,你别忘了,有的奸细还有可能是女巫。”
费尔加并没有遗传到父亲的高大身材,他厚厚的头发倒是和父亲的很像。他浓浓的眉毛和深黑色的眼睛是从母亲那继承过来的,让他看起来有些凶狠。十四岁的他现在俨然成了一个年轻战士,虽然身材瘦削,但强壮敏捷,是一个天生的猎手。他毫不费劲地追踪着迪尔德丽的去向。迪尔德丽的脚印,以及她用长矛做拐杖的痕迹,都在小路上留下了线索。在碰上一个陡坡之后,费尔加看到东南边如明镜一般的尼斯湖。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个爱尔兰女人显然在这里改道了,她的脚印指向路边的茂密的森林。他费劲地跟着这些散乱的脚印,错综复杂的树枝不时抽打到他的脸,前方是一个险坡,他不得不一路小跑,以防不小心跌倒,到达坡底,他看到了湖滩,迪尔德丽正站在湖边,眼睛看着湖面。湖边成排地长着巨大的橡树,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屋顶,是很好的掩护。迪尔德丽靠长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弓着肩膀。
就在前夜,迪尔德丽在梦中听到了尼斯湖长老娜尔达拉的召唤,她扔下了军火商人和他的儿子,循着声音来到湖边。老克拉克已经为她当了很久的向导,这只忠诚的山鸦现在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且它知道迪尔德丽一定会听到尼斯湖长老的召唤的。
费尔加一动不敢动,连呼吸也很小声,石像一般的迪尔德丽和寂静的湖面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突然看到湖面起了一点波澜,然后让他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巨型生物的头和颈部居然浮了出来,还朝着湖岸游了过来。
迪尔德丽摘下面具,瀑布一般美丽的长发落了下来。
尼斯湖的主人、奈尔多奇的第二代后裔、山鸦的朋友和人类的保护者娜尔达拉停在了迪尔德丽面前。她背上是一个个青绿色的突起,在湖水中若隐若现,像是一个个凸出水面的小岛,让人不禁对这只水怪庞大的体型产生浓浓的好奇。迪尔德丽向这只尊贵的水怪长老点头致意,娜尔达拉也向她回礼,然后他们用感应信号说起话来:你好,迪尔德丽,尼亚尔的女儿。你亲眼见到了残忍的屠杀,还好你幸存了下来,我和我的同胞向你致予深切的问候。
你好,娜尔达拉。我不知道是什么把我带到你这里的,那只可敬的山鸦已经离开了。自上次在琳内湖的水晶室一别,我的生活几乎陷入了绝望。
人类的贪欲几乎毁了我们的一切。你们这个种族真的很古怪,很少仰望天空,经常会忘记自己的存在是何等的渺小、怎样的转瞬即逝。你们总是醉心于追寻那些昙花一现的事物,由此招致灾祸。我们虽然终生藏匿在幽暗的水底,但却记得时时仰望星空。星辰比我们更为古老,因而我们崇拜它们。你要知道,迪尔德丽,希望还在。
我看不到希望了,尊贵的长老。
你的爱人加勒特,现在正以一个全新的身份生活在海中。大地之神宽恕了他,他现在是一条海蛇,却还是像从前一样果敢而敏捷,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萨拉克。
这个震惊的消息让原本就精疲力尽的迪尔德丽跪倒下去,她的脑中全是最后一次在琳内湖水晶室看着加勒特的场景,他就是那时坠入了深深的水底。娜尔达拉慢慢靠近她。
终有一日,你还能再见到他的,尼亚尔的女儿。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唯一的人类盟友,唯一真正了解深水世界的朋友正受到死亡的威胁。
你说的是我的姑姑费安娜!迪尔德丽抬起头说。
科马克和他的手下把她抓起来了,还拿走了她写的东西。
是“绿皮书”!迪尔德丽补充道。
娜尔达拉点头。
他们还会用水晶石将我的同胞引向死亡的。你必须拿到水晶石,迪尔德丽,至少要把它藏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绿皮书”和水晶石对于人类骑士还有更大的用处,但是他们必须戒除自己身上的贪欲。
恐怕我现在没有力气去完成这么艰巨的任务了。迪尔德丽轻声对娜尔达拉说。
别担心,你能战胜一切困难拿到水晶石,你也能拿到费安娜的书。你不要想太多,你放心吧,你只要记住我会在这里和你保持联系。
这位尼斯湖的主人将头靠近迪尔德丽,向她轻轻地吹气,迪尔德丽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热起来,好像之前的一切伤痛都消失了。
我们在绿岛再见吧,夏至之前,你的生活一定已经恢复平静了。
迪尔德丽没有明白娜尔达拉最后这句话的深意,治愈之息的能量太强了,她感到有些晕眩,倒了下去。
微弱的火焰仍在噼噼啪啪地响着,木柴的余烬如萤火虫一样升起来。费尔加一直盯着迪尔德丽,她已经昏迷了好几个小时了。
在迪尔德丽晕过去之后,那只水怪就消失在湖中,再也没有出来了。费尔加将这个美丽的爱尔兰女人抱起来,放在林中的一片空地上,想把她叫醒,但是没有任何回应。所以余下的时间,他只好一直守在她身边。
费尔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倾慕的这个女人实际比自己的母亲还大几岁,标致的五官,曼妙的身材,加上她不俗的举止和美丽的长发总是会让人忘记她其实已经37岁了。费尔加觉得那只水怪肯定对迪尔德丽施了什么魔法,才会让她一直陷入昏迷。他当然也曾听说过有关这些水怪的各种坊间传闻,但是他不敢相信它们居然还有这样邪恶的魔法。他开始埋怨自己,居然真的接受父亲可笑的命令,来阻止迪尔德丽去查探霍斯塔的堡垒。他一直相信迪尔德丽根本不是坏人,更不是什么奸细。其实他巴不得陪伴她去任何地方,但是现在,只怕她再也醒不过来了。费尔加很疲惫,在困意中挣扎了很久之后,终于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清晨的光芒照出斑驳的树影,迪尔德丽轻轻地拔出费尔加腰间的短剑,而这个男孩现在正像一头熊一样呼呼大睡。她走向湖岸,蹲下身子,尼斯湖明镜一般的水面映出她美丽的倒影。
费尔加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当意识到身边的迪尔德丽已经不见时,他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这才发现一起不见了的还有自己腰间的短剑。他内心紧张,跌跌撞撞地到处跑、到处找,这才看到她正在远处的湖滩上。他于是搬起一块大石头,向着这个小偷冲过去。
迪尔德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慢慢地回过头,一面把短剑递过去。费尔加猛地停住了,他几乎认不出面前这个目光炯炯有神,颇有生气的人了。
“但是……你的头发怎么了?”他不安地问道,湖滩上到处都是迪尔德丽黑色的长发。
“我把它们剪了,它们太容易使我暴露了,你的剑还给你,我没经过你的允许就自己拿了。”
“你现在要做什么?”他一边接过自己的剑一边问。
“我要感谢你,还有你的父亲,你们救了我,可惜我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回报你们。以后吧,我会补上的。”
“是那只水怪使你恢复体力的吗?”
“算是吧。”
“这些水怪听从你的命令?”
迪尔德丽摇摇头,微微笑了笑。“其实是我听从他们的命令。”她一边向树林走去,一边说。
“你去哪儿?”
“去你不能再跟着我的地方。”她捡起自己的长矛说。
“你会需要我的,我可以保护你的,或者做你的马侍。”
“我连马都没有,要马侍做什么。”
“我可以帮你偷一匹马。”
“但我不需要马啊。”
“你是谁?”
“是一个流浪人。”迪尔德丽一边回答,一边戴上自己的面铠。
“你说谎,你不是流浪人。你一定是要到什么地方去,你是有什么使命吧,要查探什么事吧,或者是要找什么东西。”
“每个人都在寻觅某种东西,不是吗?”
费加尔愣了一下。
“你剪了头发,别人会把你当作诺曼士兵的,在苏格兰这是很危险的。”他说。
“随便吧,再见了,费尔加。”
“可是,可是,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我当然可以。你赶紧走吧,你的父亲需要你呢。”
费加尔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了。
“别这么泄气,年轻人。我的危险是我的事,我觉得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再见的,伟大的冒险家们都会重聚的。”
“你拿着这个吧。”费加尔将自己的短剑递给迪尔德丽。
“这可不行。”
“拿着吧,而且你的头发还会再长的,不是吗?”
迪尔德丽犹豫了一下,接过短剑,插在腰间。她向费尔加致意,然后就走进了树林里。费尔加还想跟着她,但是她走得太快了,就算是这个年轻人也被她的敏捷灵活吓了一跳。于是他停在原地,看着这个美丽的爱尔兰女人穿梭在树林里,最后消失在这片苏格兰高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