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
十三世纪
诺莱格睁开眼,外面还是深夜,他的两个表兄正在酣睡,但是在他们的鼾声之外,他似乎听到了脚步声。
他轻轻从帐篷里走出来,细细查看周围的情况。突然,他发现树林的边缘有一个身着白色袍子的年轻女孩。她光着脚,栗色的长发好像被露水打湿了,一绺一绺地垂在肩上。她好像正在等着诺莱格。
“诺莱格。”那个女孩轻柔的声音却好像有某种穿透力,隔了很远传过来。
“凯瑟琳?”诺莱格在心里想。
“我日日夜夜都在找你。”她继续说。
“你是怎么一个人找到这里来的?”诺莱格向着她走过去。
“我请求你回到我身边。”
“但是现在不行啊。”
“我的时间不多了,诺莱格,快来救我,只有你能救我。”
“救你?”
凯瑟琳转身冲进了树林里。诺莱格急忙追过去。树枝擦伤了他的脸,但是他根本没有追上凯瑟琳。她美丽的身影就这样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了,诺莱格还是继续追赶着,最后来到一个小山丘,他四处张望,但是什么都没有了。
“凯瑟琳!”诺莱格大喊。
什么也没有,除了山谷的回音。
他又猛地向山下冲去。
“凯瑟琳!”他继续声嘶力竭地大喊。
他跌跌撞撞地走着,最后整个人扑倒在地。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面前不远处有一片闪着波光的水塘。晨曦从树枝间透进来,他突然看见凯瑟琳站在水塘边,向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轻轻脱下了身上的白裙,向着水塘中走去。在晨曦中看见凯瑟琳美丽的身影,诺莱格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天堂,他赶紧向着水塘跑过去。
“你来吗,诺莱格?”凯瑟琳问他,“这个水塘能通向你的城堡。来吧,亲爱的。把你的烦恼和忧愁都放下,和我一起回到城堡里去吧。”
“但是我父亲的城堡已经落入普瑞德加斯特的手中了啊。”
“不要抛弃我,死神正在追捕我。”
凯瑟琳向着水中央游去,诺莱格赶忙脱下自己的衣服,正在这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他们,他看到湖中浮现出一只水怪的身影,是一只身长近30米的巨兽正向着凯瑟琳游近。湖水并不深,诺莱格奔向凯瑟琳,想要帮助她逃脱水怪的追踪,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了那只水怪。当他看到水怪的脸时,他认出了那双眼睛,与他之前在旅途中遇上的那只水怪一模一样,那是萨拉克的眼睛。他惊慌失措地松开自己的短剑。凯瑟琳折返身来到他身边,将头靠在他的背上,紧紧抱住他。
“什么也别怕,他不是来伤害我们的。我没有什么危险,忘掉你的忧愁吧,诺莱格,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凯瑟琳这样说着。
诺莱格想要亲吻她,但是当他转过身来,水怪和凯瑟琳都已经不见了。他四下寻找,突然又在晨曦中看见凯瑟琳,她身上依然没有着衣服,在惊恐地尖叫着,一群诺曼士兵在追捕她,树林中还有扑闪的火苗和浓烟。
诺莱格睁开眼睛,耳边依然是两位表兄此起彼伏的鼾声。他又听到外边有脚步声,他悄悄走出帐篷,看见了尤里奇正在黑暗中等待着自己。
这位占星师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坐在帐篷一角的一张小桌旁,递给他递来一杯酒。身旁的那些占星工具、布满灰尘的书籍和手记都笼罩在烛光中。尤里奇也看见了诺莱格的梦境,他半夜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和诺莱格讨论这件事。
“我只想和你聊聊那个女孩,叫凯瑟琳的那个。她占据了你的心。但是我没法预见她的未来,但是很显然她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
诺莱格盯着眼前的杯子沉默了。他早已经接受了自己没法拯救所有人的事实,但是在梦中看到凯瑟琳的求助,他还是感觉很难受。
“不过,至于你在梦中看到了你的父亲--萨拉克,你在梦中还差点杀死了他,我觉得这不像是在预言什么事件的来临,反而更像是你对他心存怨气。”尤里奇说。
“心存怨气?”
“对你的父亲。”
“对他?”诺莱格大喊着。
“原谅我这么说,但是据你之前所说,在你还不满八岁的时候,你的父亲就离开你们去捕杀水怪了,是这样的吧?”
诺莱格没有吭声。
“如果我记得没错,是他的神父--科马克神父教唆他前去彻底消灭那些水底的巨兽,而自他离开,你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是吧?”
“是的。”
“所以,这么多年来,你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一点意见和建议,他既没有教过你任何剑法,也没有教过你怎样打猎,是这样吧?”
“是。”
“另外,你一定目睹了你母亲每日暗自神伤,苦苦期盼自己的丈夫归来,却每每希望落空,直到听到你父亲在苏格兰被一条海蛇所伤的消息,她决绝地抛下你,跋山涉水去寻找自己的爱人。直到你也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远离你的家乡,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和我这个神志不清的老头待在一起,一心要把你的母亲从困境中拯救出来。你真的对他一点儿怨气也没有?”
诺莱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了。
“诺莱格,你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即使变成了海蛇,你的父亲还是同样地令人敬重,与其说他是一个刽子手,倒不如说他其实也是一个受害者。当然你对他的怨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千万别因为这些让你自己痛苦。”
“其实有时候,我倒希望我再也不用看到的这些梦境和幻象,我觉得它们对我是一种诅咒。”诺莱格小声地念叨着。
“总有一天,它们会帮助你的,年轻人。来吧,干杯。这美酒能帮你睡一个好觉。”
诺莱格一饮而尽。
“好!年轻人,在你回帐篷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跟你说,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海上,遇到危险,你就向萨拉克求救,他能够听到你的呼唤。千万别忘了,他能听见你的呼唤。”
一回到帐篷里,诺莱格就沉沉地睡去了,直到清晨时分,安格斯和亚当把他唤醒。令他们感到惊奇的是,尤里奇的帐篷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的仆人和他的马车,都已经消失在这个山崖上了。但是慷慨的尤里奇给他们留下了三匹马,每一匹马的马背上都驮着一袋食物。而且,这位老人还在他们的帐篷口放了一张详细的地图,指出了前往罗蒙湖的路。
三个男孩赶紧踏上征程,一切都恢复正常了,除了阴沉的天空和刺骨的寒风。
在这个1227年11月的早晨,迪尔德丽沿着科尔谷 (Glen Coe)宏伟的山峰间的小径一路前行。山谷里弥漫着一种云状的雾气,风也越来越烈,最后她不得不披上斗篷御寒。飞雪在呼啸的狂风中舞蹈,然后狂风引来一场风暴,将天地都刷上一层狰狞的惨白色。
迪尔德丽只得徒步在雪中前行,手里还拽着多楠的缰绳。她在无法辨别方向的雪地中跋涉了几个小时,终于走到一个陡峭的悬崖之下,得以暂时避开风雪和寒冷。她在这个悬崖脚下生起一堆火,给她的马喂了些水,然后拿出从肯尼森那里得来的仅剩的一点儿干粮充饥。
恶劣的天气使雪地更加难走,小路也完全被遮盖了。在四天的艰难前行之后,迪尔德丽突然觉得自己这完全是在白费力气,任凭再大的决心也无法战胜大自然的凶狠。追上科马克的军队的路程和到达格拉斯哥的距离好像遥不可及,她松开了多楠的缰绳,眼看着它消失在狂风暴雪中。现在只剩她自己一个人身处这惨白的山间了,她精疲力尽地靠在自己的长矛上。
“你要去哪儿啊,年轻人?”风声间仿佛有一个低沉的声音。
她突然有点忘了自己还是一个男人的样子。不过,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自己的这个新角色,也很习惯别人管她叫利姆·费兹了,尤其是在麦克·肯尼森的那场战斗中的时候。
“你是谁?”迪尔德丽扬起自己的长矛指向自己面前的这位身着粗呢长袍的老人。
“别怕,年轻人。我身上没带什么兵器,我只不过是一个奥古斯丁信徒。”他说。
“一个修道士?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的,一个修道士!在这个美好的日子里,在这雪山之中。你是?”
“我叫利姆·费兹。”
“欢迎来到这里啊,利姆·费兹。”
“这里?这里是谁的领地吗?”
“这里是上帝的领地,当然也是我的信仰的领地,也可能是魔鬼的领地。这个鬼地方可没什么人想要占领的!”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呢?怎么会冒着这么大的风暴出来?”
“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呢。”
“我在找路,还在找我的哥哥……”
“我是凯文修士。我觉得你可能迷路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如随我一起往东南方向走,天黑之前我们就能到达隐莎弗修道院(Inchaffray),你可以在那里稍作休整。”
在这位修道士宽大的斗篷下,迪尔德丽隐约看到他鲜明的五官,他的嘴很干瘪,眼睛深邃,目光敏锐,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和蔼。
“这样的话,我得先去找找我的马。”
“这倒不用担心,它一定知道怎么找到你的。跟我来吧,利姆·费兹。在冻僵之前,我们要赶紧下山去。”
科马克将一块干粮和一碗水放在费安娜的脚边,从他潮湿的头发和滴着水的鼻尖就可以看出风暴是怎样猛烈地侵略他消瘦的脸。这场风暴使得整个队伍都不得不暂时停止前进,在雪中蹒跚前行了几日之后,他们再也没法往前挪动一步了。
在这些天的关押和屈辱中,费安娜身上已经没有了之前那个受人敬重的马里湖修道院院长的影子。她蜷缩在押运她的马车的角落里,黑暗中只能隐约看见她纤瘦的身躯,她瞥了一眼科马克放过来的毫无吸引力的食物。
“疑虑,科马克。疑虑。”她默默念道。
“什么疑虑?”科马克问她。
“在你内心深处的那些疑虑。现在上天开始惩罚你的一切所作所为了,这些严寒和风雪不是平白无故的。”
“如果这些都是上天的旨意,那我毫无怨言。但是在我看来,风暴不是上天的意思,它不过是大地的心血来潮,上天会帮助我们躲过这场风雪的。”
“你也不是没脑子的人啊。”科马克神父说。
“这是自然。我的智慧让我可以看穿你,女巫,你喜欢散布恐慌,动摇人心。但是你要知道,我是依照我的信条做事,我的信仰绝不会动摇。”
“但是……”
“但是什么?”
“所有的信徒开始时都是一个质疑者。”
“胡说八道。”
“勇气来自恐惧,信仰来自质疑。”
“你的这些话会将你推上焚火台。”
“那你的信仰到底是什么呢,科马克?”
“我将把你带到审判你的地方去,费安娜·奥克里根。我不需要回答你的问题,不需要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那你怎么看那些被你残忍杀害的生灵呢?你就不怕有一天要为他们的死付出代价吗?”一直保持缄默的费安娜质问道。
“那都是卑贱的、阴险的、肮脏的生物。”
“他们难道不是和我们一样,都是由上帝创造出来的生物吗?”
“这不是由你来决定的事情。这些深水中的生物有着可怕的力量,甚至能够左右人类的思想。他们都是害人的东西,必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让人类用他们的皮做成战甲,而剩下的部分都是废物。”
“这都是你的无知。”费安娜说。
“那你呢?你一手促成了加勒特大人在水晶室的变身,你在创造这种可怕的魔鬼!费兹威廉骑士的一世英名就在你的手中毁于一旦!”
“看吧,你的愤怒来了。”
“对啊,我的愤怒只有你和你的信徒们的疯狂可以相比。”
科马克闭口不言。
“你是失去了什么人吗?还是受到了什么样的屈辱?”费安娜还在问。
“什么都不是!”
“是一份得不到的爱情吧?”
“我脑中只有师父的教诲和信仰的教条。”科马克很快回答道,他并不想提起迪尔德丽。
“你的恐惧和愤怒与你的盲目信仰结合在一起,无辜的人就将流血牺牲。”费安娜叹道。
科马克觉得自己听够了。他拿起挂在一旁的火把,拉开了马车门,但是他停在了门口。
“我会为你祈祷的,费安娜。你将会需要它的。”
“我也为你祈祷,科马克。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需要它。”
他关上车门,只留费安娜一个人在黑暗之中。
迪尔德丽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陋的铺满稻草的小床上。火塘里烧着小火,一个修道士正站在旁边看着她。这位修道士满脸皱纹,两颊干瘪,冰冷的蓝色眼睛透出严肃的感觉。
“你能听懂我们的语言吗,诺曼士兵?”那个修道士用盖尔语说。
迪尔德丽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利姆·费兹。”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利姆·费兹?”
“在修道院?”她用微弱的声音说。
修道士点点头。
“我来这里多久了?”迪尔德丽接着问。
“你倒在我们修道院门前,大概是一个小时以前的事情。”
“我记得好像在风雪中看见了修道院的院墙,我的向导跟我说我们马上就到了。”
“是你的马的嘶鸣声将我们引出来的。”
虽然面前的这位修道士表情一直十分严肃,迪尔德丽还是微微笑了笑,她的马果然像那位老人说的,自己回到她身边了。
“那凯文修士呢?他也在这吗?”
“你说什么?”那个修道士奇怪地问。
“一位奥古斯丁修道士,是他带我来到这里的,他跟我一起到达这里的。这里难道不是隐莎弗修道院吗?”
那位修道士点点头。
“难道他死了?”
“我们确实认识一个叫凯文的修士,但是你肯定认错人了。”
“他是个将近70岁的老人。”
修道士皱了皱眉头,把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你能走路吗,利姆·费兹?”
“我想可以。”
迪尔德丽毫不费力就站了起来。
“那就请跟我来吧。”
迪尔德丽跟着那位修道士从简陋的饭厅走出来,再穿过自修室,那里有许多修道士正在桌前抄写经文。他们接着走下螺旋梯,来到一间低矮潮湿的幽暗通道里,修道士从身旁拿起一支火把,带着利姆·费兹来到一间地下室里,里面有一群修道士正围在一具骸骨旁。蜡烛和焚香的气味刺激着迪尔德丽的鼻子,诵读经文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寂静。修道士放下火把,走近那群修道士,他轻轻地做着手势,让迪尔德丽也过来。她看到一个人躺在灵台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这个人正是凯文修士。迪尔德丽认出这个老人的一瞬间,她伤心地低下了头,但是她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如果他才刚刚去世一个小时,他们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他的遗体打理得这样整齐的呢?”迪尔德丽在心里想。正在这时,那个表情严肃的修道士招手示意她离开。
“你认出了这个人了吧?”他低声问迪尔德丽。
迪尔德丽点点头。
“他曾是我们的院长,名叫凯文修士。”
“可是千真万确,就是他在雪地里找到我,将我带到这里来的。”
“他病了很久了,三天半前,他在安眠中与世长辞了。”
迪尔德丽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想他的灵魂在进入永恒的宁静之前,做了最后一件慈悲的事情。他既然选择把你带到这里来,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理由。”这位修道士的脸上突然没有了先前的冷峻。
突然,从楼上传来一个痛苦的声音,有人长长地喊叫了一声。修道士的表情又恢复了先前的严肃。他拿起火把,急急忙忙朝上面走去,迪尔德丽只好跟在他身后。
到达一层之后,他们从一条长廊跑过去,在尽头有一扇沉重的大门,那痛苦的呻吟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我们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凯文修士。”那个修道士叹气道。
“为什么呢?”
“只有他有能净化那些被撒旦控制了的灵魂。”
他们在大门前停了下里。两个修道士抬着两桶水急急忙忙跑了过来,那位修道士打开大门上的一扇小窗,看了一眼在里面乱窜的那个疯狂的人。
“现在凯文修士走了,我们对这些疯狂的人束手无策。”他又对迪尔德丽说。
门后面的那个人显然感觉到了有人到来,呻吟得更起劲了。
“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北边,尼斯湖附近,这是那个把他带到这里的人说的。他好像是被卷进一场部落战争之中了,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杀,他自己疯跑了五天,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杀。”
迪尔德丽走近大门,想要亲眼看看这个人,她极力掩饰自己的震惊。“这真是今天的第二个奇迹,”她在心里想。
“从那以后,他每天最多安静六个小时,其余时间都处于失控的状态。”修道士接着说。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迪尔德丽问。
“有时候向他浇水或者把他绑起来可以控制他的疯狂。但是需要很小心,他虽然年纪轻轻,力气可不一般的大。”
“放下你们的桶,打开门,让我进去。”迪尔德丽说。
“不行。”
“费尔加!费尔加!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她对着里面喊。
在几个修道士惊奇的目光中,那个人的叫声显然变小了。
“你不是说过我们有一天会再见的吗?你认出我来了吗,费尔加?我还带着你送我的短剑呢。”
里面突然安静了。迪尔德丽指指门,一位年轻的修道士将门打开了,然后和其他几个修道士小心地走开了。
费尔加·马克格雷高,罗伯特的儿子,被扔在尼斯湖岸边,轻轻地走到门边,他眼睛盯着迪尔德丽,最后扑倒在她怀中,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