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是在向他传递某种信息。
刚开始的时候,伊格并不知道这是她留下的,他完全不知道是谁干的,甚至不知道这是一种信息。礼拜仪式开始了差不多十分钟,一道金色的光芒映入伊格的视线范围内,明晃且刺眼,伊格不得不后退了几步。他揉了揉眼睛,要把面前晃来晃去的光点揉掉。等视线慢慢变得清楚些后,伊格扫视了一圈,想寻找那束光的来源,可是什么也没找到。
伊格的目光定格在过道另一边的一个女孩身上。她坐在伊格斜前方的长椅上,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伊格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女孩的身上,倒不是因为她可能和那束光有关系,而是因为她是过道另一边、目光所及范围内最美好的存在。不仅伊格一个人有这种想法,女孩正后坐着的那个小伙子肯定也是这么想的。那个家伙瘦瘦的,头发长得跟玉米须似的,颜色却淡得发白。这小子时不时地前倾身子,色迷迷的双眼越过女孩的肩膀,往下瞟着裙子的前端。伊格确定以前从来没见过那女孩,却模模糊糊记得那个小伙子好像和他念同一所学校,貌似比自己大一岁。
伊格偷偷搜寻手表或手镯之类能反光的东西,可能就是这些东西把光线反射到他的眼睛里了。他一一打量着所有在场的人--从戴金属框眼镜的人到耳垂上晃着耳环的女人--却就是找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了那些扰人的光线。其实在大部分时间里,伊格的目光还是停留在那女孩的身上,时不时盯着她红红的头发和白皙赤裸的胳膊看。女孩的胳膊嫩白可人,那雪白的肤色与众不同,看起来仿佛比教堂里其他女人露出的胳膊赤裸得更真实。很多红头发的人脸上都会有雀斑,而她却没有,冰清玉洁的她仿佛是由一块洁白的肥皂雕刻出来的。
当伊格放弃寻找光源,转头向前看的时候,那束金灿灿的光又照了过来,雪亮刺眼,让人炫目。伊格烦躁起来,这束光射进他的左眼,好像一只明晃晃的飞蛾,在他身边晃来晃去,光点做的翅膀拍打着他的脸。有一次伊格甚至伸手去拍打它,想把它拍走。
就在那时,她的行动暴露了。伊格终于找到了光源,原来就是那个女孩。她无助地哼哼着,却又极力忍着笑声,以至于身体都颤抖起来。接着,她朝伊格看了过来--从斜前方缓缓转过头凝视着伊格,带着心满意足又得意扬扬的神情。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再伪装下去也没用。伊格也知道,这所谓的“被发现”也是早有预谋,她想一直用强光晃伊格的眼睛,直到被他发现为止。想到这里,伊格顿时觉得一阵热血沸腾。她跟自己差不多年龄,却美得不可方物,一头野樱桃色的秀发编成了一条绸缎般的长辫。她的脖颈上挂着一个精致的黄金十字架,她把十字架拿在手上,转到能让阳光照到的方位,于是立刻金光闪闪,形成一束十字形状的亮光。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是在告解,然后又把十字架转出了阳光照射的范围。
从那一刻起,尽管莫尔德神甫仍在在圣坛上宣讲布道,但伊格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女孩能再看过来。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回头,像是一种温柔的拒绝。但没过多久,她又慢慢回过头来,淘气地瞟了伊格一眼。这次她直直地注视着伊格,并再次把十字架的金光晃进他眼里,两次短闪,一次长闪。过了一会儿,她又以不同的顺序晃他,这次是连着三次短闪。与此同时,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过,与伊格的目光交缠着。她抿着嘴,微微地笑着,如梦如幻,仿佛已经忘记自己在笑什么。她的凝视是如此专注,好像提醒伊格,希望他能理解自己传达的信息,她所做的事情无比重要。
“我觉得那是摩尔斯电码。”伊格的父亲从嘴角咕哝着,他和伊格说悄悄话的样子就像一个犯人,躲在监狱的院子里和另一个犯人嘀咕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伊格条件反射般地微微一颤。在之前的几分钟,圣母圣心教堂仿佛成了在背景里播放的电视节目,而且声音被调低了,变成一种难以捉摸的喃喃细语。但是当父亲说话的时候,伊格从飘忽的思绪中猛然惊醒,重新意识到自己身在教堂中。伊格还吃惊地发现,他的胯下竟然变得炽热坚硬,立在两腿之间。必须赶紧让它消停下来,因为一会儿随时可能站起来唱最后的赞美诗,他可不能顶着小帐篷站起来。
“什么?”伊格回过神来问父亲。
“她在警告你:‘别再盯着我的腿看!否则我就赏你一个熊猫眼!’”父亲德里克·派瑞斯又一次自作聪明地咕哝低语道。
伊格本想清清嗓子,却发出了一种滑稽的声音。
这时哥哥泰瑞也试图看个究竟。伊格坐在最靠近过道的地方,父亲在他右边,然后挨着母亲和泰瑞,所以他得使劲伸长脖子才能看到那个女孩。泰瑞打量着她--而女孩已经转过脸朝前看了--泰瑞也没压低声音就嘀咕道:“不好意思,伊格,我觉得你一定没戏!”
母亲莉迪亚拿赞美诗集敲了敲泰瑞的后脑勺。泰瑞火了:“该死的,妈妈!”这话一出,莉迪亚又拿那本诗集敲他的头。
“在教堂里可不能说那个词。”莉迪亚轻声细语地说。
“你怎么不去敲伊格的头?”泰瑞也小声说,“他在那儿盯着美女看,也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你看他那色迷迷的样子,全写在脸上呢。”
“贪恋美色。”父亲似乎已经读出了伊格脸上写的内容。
母亲朝伊格看过来,伊格的脸火辣辣地烧红了。母亲的目光从伊格转到那个女孩,而女孩完全不在意他们的目光,假装对莫尔德神甫的说教听得津津有味。莉迪亚不以为然地吸了口气,向教堂前方看去。
“这有什么关系,”莉迪亚悄悄说,“我以前还担心伊格是个同性恋呢。”
接着到了唱圣歌的时间,所有人都起立站好。伊格又开始凝望那个女孩,只见她缓缓站起身子,一束阳光穿过窗户正好照在她的身上,红红的秀发柔顺亮泽,在阳光下仿佛戴着一顶闪闪发光的皇冠。她转过头又看了看伊格,嘴巴微微张开,好像要唱歌的样子,却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虽然轻柔却意味深长。她刚要拿十字架反光晃伊格,却见那条精致的金链突然松开,滑落到她的手上。
她低下头,试着修好那条链子。伊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切都看在眼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伊格非常愤懑。站在女孩身后的金发男孩伺机向前挪了挪身子,在她脖子后面颤颤巍巍地比画着,似乎是想帮她戴上项链。女孩吓得躲开几步,惊恐地看着他。
他既没有脸红,也没有露出窘态。他的样子不像个男孩,倒更像一尊古典雕像,严肃冷峻,平静异常,颇有年轻恺撒大帝的冷酷之风。想当年,恺撒大帝叱咤风云,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一群鲜血淋漓的基督徒变成野兽的美食。他的头发很短,像戴着一顶苍白的帽子,平凡无奇。他还系着一条古典的领带。他对女孩说了些什么,可女孩只是默默摇头。女孩的父亲凑了上来,对那小伙子笑了笑,然后拿着女儿的项链琢磨该如何修好。
神经紧绷的伊格终于松了口气。“恺撒”小伙犯了一个明显的战略错误,贸然地想碰触女孩的肌肤,不仅没有吸引她,反而令人讨厌。女孩的父亲琢磨了一阵子,然后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一时半会是修不好了。女孩也笑着,把项链从父亲手里拿了回来。她的母亲气呼呼地瞪着父女俩,他们只好又唱起圣歌。
礼拜仪式一结束,聊天声就像浴缸里的水一样汩汩涌起,而教堂就好像一个拥有超大容量的容器,不一会儿,本来安静的教堂就变得人声鼎沸。数学是伊格最擅长的学科,遇到什么事他都会条件反射般在大脑里计算容量、体积、恒量,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绝对值。后来事实证明他的逻辑伦理学也很优秀,但或许这不过是数学的拓展而已,因为他懂得怎么让等式变得规规矩矩,让数字变得服服帖帖。
伊格想和女孩搭讪,却不知如何开口。就在这犹豫之间,机会就像小偷似的悄悄溜走了。女孩穿过两行长椅走到过道这边,她看了伊格一眼,露出了羞涩的神情,但还是面带微笑。就在这时,那个“少年恺撒”站在她的身边,高出许多的样子,低下头来和她说话。女孩的父亲又一次凑过来,轻轻把她推向前,自己则横在女孩和那位“少年恺撒”中间。女孩的父亲对着那小伙咧嘴笑笑,和蔼而又热情--但边说话边把女儿向前推,好像故意拉开女儿和那个小伙的距离,却一直保持面容平静,一副通情达理又高尚大度的样子。“恺撒”不愠不恼,也没有要去追上她,而是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甚至还让到一边,让女孩的母亲和几位年纪稍大的女士先过--或许是她的阿姨们。
女孩的父亲一直推着她往前走,伊格完全找不到搭讪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真希望她能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冲他挥挥手。可她就这么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时候教堂的过道被挤得满满当当,离开的人群塞满过道。伊格的父亲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示意伊格等大家都散了后再离开。伊格又眼睁睁地看着“恺撒”从他身边走过。他是和他父亲一起来的,那位父亲留着金黄色的胡子,又浓又密,从嘴边一直长到鬓角,看起来活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拍的西部电影里的坏蛋--而且应该站在李·范·克里夫的左边,死于最后战斗的枪林弹雨之中。
终于,教堂过道里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伊格父亲的手离开伊格的肩膀,并示意他可以走了。伊格站到长椅的一边,让父母先过去--这早已成为一种习惯--然后他再和哥哥泰瑞一起离开。伊格恋恋不舍地看向女孩刚刚坐过的长椅,好像她会再次出现在那里似的--他抬眼看去,右眼顿时充满了金灿灿的闪光,好像一切又开始重演。伊格向后退了退,闭了闭眼睛,然后朝那条长椅走了过去。
女孩忘了拿她的项链。金色十字架躺在金链子中间,正好有一方阳光照在上面。或许她是在父亲的推搡之间,将项链落在那里的。伊格把项链握在手心,本以为会是凉凉的,没想到却感受到了女孩的体温,暖暖的,很舒服,就像在阳光下晒了一整天的硬币一样。
“伊格?”母亲叫了他的名字,“你走不走?”
伊格把项链紧攥在手心里,转过身,飞快地跑下走道--得抓紧追上她。这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好机会,他会成为捡到她项链的人,显得既观察细致又体贴入微。但当伊格跑到教堂门口时,女孩已经走了。她坐在镶着木板的旅行轿车后座,旁边是她的几位阿姨,而她父母则坐在前排,汽车正从马路边开走。这一切伊格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离开。
没关系,等下个礼拜天吧。到时候伊格就会把项链还给她,当然,还给她一条修好的项链。这样一来,伊格就知道该如何向女孩介绍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