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如果可以放肆 (1)
清明过后,天气便慢慢转暖。桃花谢了大半,枝头开始挂起小小的青涩的果实。山上的野杜鹃依旧开得热烈,这里一丛,那里一片,粗糙的红,简略的白,虽然不够精致,却因为长在松林山野间,反而成就出不一样的韵味。
倪影突然喜欢上了漫山遍野的野杜鹃。清明那天,夏离摘给她的那束杜鹃花,被她仔细的插在玻璃花瓶里,摆在一楼店面的书桌上,一眼可及。
总是不自觉将目光停留,不自觉微微弯起唇角,又慌乱掩饰着挪开视线。
其实勿须闪躲。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会猜到,甚至没有人会相信。然而倪影扪心自问,到底还是心虚。原先,她以为假装无所谓就可以自欺欺人,却在某一日终究发现,一旦明白真相,就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假装糊涂。
现在,她甚至不敢主动联系沈东阳。遇见对方发来短信时,或迟迟回复,内容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简短得很,三两字概括而过。后来干脆关机,只因为害怕看见他的关心和温柔。
不过好在沈东阳一直在忙碌状态。零星的短信告知倪影,貌似沈氏老二沈仲儒终于决定修缮故园,趁着这几日大家都在老宅,便打算将工程计划起个头。
让她头疼得却是沈锡白。
这几日,夏离放学后都不再直接回家,而是先到倪影的租书店磨蹭一会儿,再一块儿走去夏家饭店吃饭。
两个人的相处模式,看上去同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一见面照旧是“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彼此不相让。只是有时候突然静默,或者一瞬间彼此视线相对,恍惚有了些微不一样的感觉。
算来算去,这样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的手指头。
却碰见沈锡白两次。
第一次,忘记是夏离说了什么,让倪影又气又笑,忍不住追着他打。正嬉笑打闹着,余光瞥见一道身影站在不远处,笑眯眯打量他们。倪影一惊,才发现是沈锡白。
“嗨。”他主动招呼,先朝倪影挥手,再同夏离笑道,“我记得,你是东阳的学生。”
夏离点点头。
倪影收敛张牙舞爪,流露一丝窘意:“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啊。”沈锡白答得甚是自然,表情绝对真诚,笑容童叟无欺。
倪影额头黑线。
“影子,最近都跑哪里去了?怎么老见不到你?”沈锡白上前几步,亲密揽住倪影的肩。
倪影果然见到夏离微微蹙眉。
“我一直都在啊。”她扯开嘴角皮笑,企图甩开沈锡白的爪子,却发现那只爪子像是用胶水粘住似的,居然牢得很。
“哦,那你怎么都不来找我?”沈锡白看似委屈的神情下,绝对藏着不明意味的阴谋,“连阿婆都问起好几遍了,说怎么都不见小影子啦?”
倪影听他说起阿婆,一时怔忡。然而对上沈锡白的嘴脸,却只觉得头大,赶紧搜刮出一个借口:“这不是听说你们都在忙嘛。”
修缮沈宅显然是一项浩大工程,非短期内能搞定的。
由沈仲儒牵头,联络各地沈氏族人,一一告知这个计划,募集资金,然后统筹出一个大概的框架。但沈仲儒显然不会久留梅坞,所以接下去的工程实施、监督、调整等重任就只能委托给沈东阳了。
貌似除了整日里东游西逛的沈锡白,沈家其他人都忙得团团转。
沈锡白闻言,越发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睁着一对无辜闪亮的眸子:“对啊,那你还不来帮忙?”
倪影清咳一声,避开他的目光:“我一个外人,不太好嘛……”
“你怎么会是外人?!”沈锡白用大呼小叫打断她的话,“你是小影子啊,怎么会是外人?!”
“停——!”倪影怎么会听不出他的潜台词?“淡定啊,沈锡白!”她好不容易挤出严肃的表情,“光天化日之下,不要发神经。”
“呜呜呜,小影子嫌弃我了。”
……倪影彻底无奈了:“喂,我要吃饭去了,你继续嚎叫吧。”
“呜呜呜,小影子不要我了。”
……倪影有气无力得朝夏离挥挥手:“我们走吧,让他一个人留在原地打滚吧。”
她、夏离与沈锡白的第一次相遇,在倪影被沈锡白搅合得头大如牛、几近抓狂、终于忍受不住、狼狈而逃下,宣告结束。
第二次,依旧是差不多的场景。不过这回,沈锡白倒不似往日那般活宝了。
正当倪影还因为前一次的相遇心有余悸,为再一次与他狭路相逢而内心哀嚎时,他倒只是绅士似的打了招呼,指了指她和夏离,状似漫不经心说了一句:“看上去,你们的关系很好嘛。”
“……也没有啦。”
仔细听去,完全可以听出倪影的回答甚是含糊且心虚。
一旁,果然夏离又一次微微蹙眉。
沈锡白只是笑,难得是深沉内敛的模样。
瞧惯了他的嬉皮笑脸,这副样子落在倪影眼中,反而生出几分忐忑。
“有空去见见阿婆啊。”沈锡白挥挥手,同他们告别,“我先走,你们慢慢聊。”
倪影突然有一种被看穿的不安。身边,夏离并不知道她的心思,见着沈锡白已经走开,说了句“走吧”,推着自行车继续往前,却发现倪影怔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
倪影回过神,笑了笑:“哦,没事,走吧。”
这回换成夏离的脚步停滞不动。还是如此呢。依旧是什么都不肯说,沉浸在她的世界里,不屑同他述说,不愿同他分享。好像是清明节后,他开始觉得她对自己有些不一样了,然而遇到比如今天这样的场景时,各种小细节又清楚得提醒自己,其实他们仍然在两个世界里,其实她仍然没有允许自己再靠近一点点。
不是不气馁的。
从一开始,倪影就握有绝对的主权。设定距离的人是她,若即若离的人是她,断然拒绝的人是她,悄然改变的人依然是她。从来没有询问过他的意见。
夏离只觉得难过。
原来喜欢一个人,和她在一起时,是又欢喜又悲伤的,是永远无法满足的。
又一天黄昏。吃了晚饭,倪影同夏嫂告别,晃悠悠回她的租书店。至于夏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只是饭后“散步”而已,只是恰巧都和她一路同行。
倪影的反应只是笑,什么都不说。
默认同样是一种态度,因为无法拒绝,因为不愿意拒绝,因为不想违背真实意愿却又无法给出明朗的答案,最佳的选择便是沉默。
从夏家饭店到租书店,距离并不远,走得再慢,十分钟内也肯定能到。往往是倪影稍稍靠前半步,夏离微微落后小半步,错开一点距离。
倪影迎着晚风,张开手臂,然后煞风景的伸个懒腰,懒洋洋问:“模拟考得成绩出来了没?”
夏离看她就像一只猫,顿了顿,反应过来,答:“成绩麽今天全出来了,排名还要等一等,大概明天才会出来。”
倪影侧身,看向他,微眯双眸,扯开唇角:“自我感觉怎么样?某些人考前可是非常自信的哦。”
夏离对上她的目光,一挑眉:“进步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进步二十名了。”
倪影听完,朝他微微笑,然后调转视线,继续晃悠悠往前走。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倪影兀地开口:“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啊。”音量并不高,语气也很是清淡。夏离点点头,当倪影是每日常规性唠叨,随口应了一声。
只是他听不见藏在她心底的清浅叹息。
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他还是学生。因为他比自己小,所以她必须要对他负责,而首先要做的,就是克制自己。
如果让她动心的那个人是沈东阳,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吧?然而感情之所以区别理智,正是因为它的不可预料和无法控制。
悄悄的,突兀的,动了心,再不能收回。
倪影用力握紧自己的右手,忍住想牵他手的冲动。
远远见着租书店外一道身影,隐约有熟悉的感觉。
倪影一下子紧张,走近了才发现是沈锡白。她偷偷松了半口气。依然提着半口气的原因是,沈锡白既然站在店门口,显然不会是恰好路过。
他斜斜靠着墙,见倪影走来,抛了个媚眼,假装哀怨:“小影子,你可回来了。我等你等得花都谢了。”
“还好,第二轮花开还没开始呢,就等到了。”倪影觉着要比他更厚脸皮,才不至于每次都被搅得抓狂。果然,沈锡白无言以对。倪影一扬眉,露出笑意,接着看向夏离,交代:“好啦,你赶紧回去做作业吧。”
夏离本来想要说些什么,看了看沈锡白,到底没有开口,只是朝倪影轻轻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待他走了一段路了,倪影才回过头,朝沈锡白一颔首,问:“说吧,找我有事?”
沈锡白只是微笑:“不请我进去?”
倪影半真半假开玩笑:“啧啧,引狼入室啊。”边说边开门。
沈锡白哈哈大笑。
进了屋子,倪影客气着问:“要喝茶麽?我这里有绿茶、红茶,什么毛峰、毛尖,苦丁茶、花茶,统统都有。”才说完,她又眨眨眼,补充:“还有顶顶重要的一个选择项,白开水。”
沈锡白佯装叹气:“听完你这选择项的排列顺序,我觉得我只能选白开水了。”
倪影但笑不语,到底还是给他泡了绿茶。
沈锡白抢了最宽敞舒适的藤椅,端着茶杯,又是闻香又是浅酌,架势倒摆得十足。
倪影只觉得好笑,开门见山:“专门来找我?”
“也不是。”他一耸肩,“原本只是路过,但突然很想见你,所以就稍微等了一等。”他恢复嬉皮笑脸,“我就打算等十分钟,如果你不出现,就拉倒。结果,可见我们还是有缘的。”
倪影无语望了望天花板。
“我路过你这书店好几次,今天居然是第一次进来。”沈锡白忽然感慨,“感觉真不错,挺像模像样的,就跟你给我的印象一样。”
倪影来了兴致,好奇问:“我给你什么印象?”
“我最初觉得,你跟东阳一样,是骨子里带着骄傲的文艺小青年。现在我改变看法了。”他抿了口茶,故作高深,“你只是一个还算有点小聪明的小姑娘,完全没有东阳那么高深的精神境界。”
倪影抽搐眼角。
“小姑娘,你还没有长大呢。”
“胡说八道。”倪影有点哭笑不得,“我都奔三的人了。”
沈锡白对她的反驳不置可否,突然问:“没谈过恋爱吧?”
倪影顿时面有讪意,闷声闷气抗议:“这个不能成为没有长大的理由吧?”
“小影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实内心。”沈锡白居然叹息,“我曾经问过你,是不是喜欢东阳,你说你不知道。现在呢,有答案了麽?”
“我……”
沈锡白笑起来:“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不好意思来见我们?更不敢去见东阳?”
被猜中心思的倪影低垂着脑袋,一字不说,脚尖偷偷画圈圈。
“小影子啊,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增加负罪感,不觉得吗?等有一天,你遇见麻烦时,第一个反应不是逃避,就真的长大啦。”
这些话,从向来没正经的沈锡白口中说出,只让倪影觉得有些别扭。不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其实用偏执来掩盖懦弱的实质。虽然她其实早隐隐约约有所察觉,但一直不肯面对。
懦弱不是一种正面的、积极的、向上的品性,但它不过是人类的劣根性罢了,如同嫉妒、自私、背后说人坏话等等,并非十恶不赦。
但倪影一开始并不是这么想的。
她相当理想化得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人,不愿意接受自己身上的劣根性。
“我觉得,你该去找东阳谈谈,坦诚的,不要有顾忌的谈一谈。”
“可是……”倪影很犹豫,一脸为难。
沈锡白收敛眼角眉梢,语气颇为严肃认真:“现在的你,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麽?”
……不,还是不能。哪怕她知道,不管是给予哪一种答案,她都必须负责,但她无法忽略内心深处的担忧。负责自己的人生就已经够让她纠结困难的了,再去负责一个完全看不清未来走向的小P孩的人生,倪影无法想象。
“沈锡白。”倪影重重叹息,“我很困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更要命的是,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谁都不会支持她吧?甚至,她觉得她的心动,完全是一种见不得光的、没有希望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