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古典理论的矛盾与缺陷
新古典经济学理论,批判它的人很多,包括凯恩斯本人,但它的生命力很强,为什么?因为它形式上太完美,让人着迷,所有毛病和缺陷都被认为是可以原谅的。
过去一百多年,主流经济学的各种创新都没能摆脱新古典理论的范式。经济学家做了大量努力,包括提出经济增长理论,无论是内生的还是外生的,想把增长问题放进去,但就是放不进去。经济发展的动力是技术进步,这显而易见,但技术进步哪来的?新古典增长理论不知道,所以生产率的提高被称为“剩余”。新近出现的内生增长理论要好一些,涉及人力资源投入和知识储量的自我积累,但还不够,因为不是所有投入都有成果。日本的研发费用占GDP的3%,在发达国家里最高,但过去二十年经济停滞不前。我们需要更好的理论,解释生产率是怎么提高的。
好的经济学应该是个统一体。过去的新古典经济学不研究发展,所以出现了发展经济学;又因为过去的经济学主要研究均衡,没办法解释经济周期,所以又出现了宏观经济学。于是,经济学出现了四分五裂的景象。
有人想为新古典理论辩护,不断修补它,如芝加哥学派,但由于他们的观点建立在新古典理论的范式上,难免爱屋及乌。比如弗里德曼认为,理论是否正确和假设没有关系,不需要限制假设,甚至越不现实的假设,越是好理论。这有点强词夺理了。应该说,如果理论的假设和现实偏差太大,即使预测对,也不一定是好理论。预测对,可能是因为“瞎猫碰上死耗子”。
芝加哥学派是在新古典主义的框架下为市场辩护,所以经常出现矛盾,比如他们对反垄断法的看法就前后不一致。20世纪60年代前,芝加哥学派坚决支持反垄断法,认为只有完全竞争的市场才是有效的。20世纪80年代后,他们态度开始改变。这是因为前面提到的阿门塔诺的论文中提出的问题没法解决。最后他们提出政府失灵理论,对抗市场失灵理论。结果变成了一个经验问题:政府会失灵,市场也会失灵,就看谁的失灵更多。这就是逻辑不一致,对市场支持不彻底,所以不能决定谁输谁赢。
经济学有这么多问题,一个重要原因是受数学应用的束缚。数学本来是经济学研究的工具,它促进了经济学的发展。但现在,经济学几乎变成了数学的奴隶。所有经济问题都以数学上可处理来设定,如果数学上不能处理,就避而不谈。亚当·斯密的分工交易、规模经济等重要理论,经济学家们放弃了,只剩下均衡,就是因为数学上没办法处理分工和技术进步。企业家这么重要,应该说是市场经济中最主要的推动力,但在主流经济学中看不到企业家的身影,也是因为没办法用数学来模型化企业家的决策。
保罗·克鲁格曼说:“经济学是沿着数学阻力最小的方向前进。”真是一针见血。现在很多人写经济论文,你问他为什么那么假设,他说不这样假设数学上没法处理。这就是本末倒置,削足适履。用数学是为了研究经济学,而不是让经济学去迎合数学。经济学要真正进步,一定要放下数学这个包袱。
经济学的曙光
经济学是不是一塌糊涂,没希望了?曙光还是有的。要理解市场,不得不说奥地利学派。我认为,奥地利学派经济学是目前为止对市场经济理解最透彻、最正确的经济学说。根据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市场是个动态过程,而不是静态均衡;市场是企业家不断创造和利用新信息,发现和获得盈利的协调过程;证明市场的有效性根本不需要新古典经济学的假设条件。
1929年的大危机,只有两个人预测到,就是米塞斯和哈耶克。他们是奥地利学派的代表人物。要理解经济周期,不读哈耶克的《物价与生产》是不行的。他因为经济周期理论获得197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2008年至2009年的金融危机,预测到的也主要是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家,如国际清算银行研究部主任威廉·怀特(William White)等人。
奥地利学派不需要假定信息完全、对称。相反,它认为正因为信息不对称,我们才需要市场经济。信息在企业家脑子里,在每个人脑子里,它是主观的,任何中央计划机关都不可能收集到。企业家看到盈利的机会,好比苹果公司决定生产iPad,如果你不让他去做,这个信息就是没有的。这个信息只有在市场过程当中才显现,计划经济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在奥地利学派经济理论中,“别针工厂”与“看不见的手”之间没有矛盾,技术进步与竞争之间没有矛盾。竞争是技术进步的推动力量;反过来,技术进步也是企业竞争的手段。技术进步在市场经济下是内生的,亚当·斯密两百多年前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但理论家直到最近才重新提出了一个内生增长理论,重新发现了新大陆。企业为什么要创造新产品——例如,原来有很多种矿泉水,为什么还要出一个“农夫山泉”?原来已经有笔记本电脑,为什么要生产iPad?因为这是企业的竞争手段。有人说分工专业化、规模经济与“看不见的手”不相容,那是在古典经济学里按数学证明的均衡理论中才存在的矛盾。在奥地利学派里没有。
外部性、不完全竞争、非对称信息,都不会成为破坏市场的力量。它们是市场运行的方式,也是市场存在的理由。说它们是市场的运行方式,是因为如果没有市场,这些外部性和非对称信息本身就不存在(如没有分工,就没有产品信息的不对称);说它们是市场存在的理由,是因为许多市场机制(如品牌)就是为解决这些问题而发展出来的。政府的干预——不让企业家发挥作用,不让每个人发挥自己的自主性,才是破坏市场的主要力量。任何阻碍企业家自发创新的政策,本质上都是计划经济。
市场真正的破坏力量在哪里?在政府对市场没有约束的干预。发改委的官员哪来的?无非是北大、清华、人大等学校毕业的学生,一天生意没做过。像柳传志、张瑞敏这样的企业家,成天在市场摸爬滚打,未来投资什么、生产什么,还需要发改委的官员来指导,这不是很可笑吗?政府制定的所谓“产业政策”,基本没有成功的。彩电行业,20世纪90年代国家支持的“定点企业”都垮了。现在风光的品牌企业没有一个是产业政策扶持起来的。联想是世界第三大电脑公司,是政府扶持的吗?腾讯公司是吗?不是。历史证明,产业的发展前景政府都看错了。让产业政策指导企业家投资就像让瞎子引路。一个人也许视力不好,看东西不是很清楚,但如果你让一个瞎子领一个视力不好的人往前走,结果只会更糟糕。
研究范式的转变
搞学术研究的人喜欢读最新的文献而不喜欢读很久之前的文献,隐含的假设是:科学总是往前走的,今天的理论比昨天的理论更正确。其实这不对。科学可能倒退。举个例子,日心说不是哥白尼最早提出的。公元前200多年,古希腊的天文学家阿里斯塔克就提出日心说,认为地球围绕太阳做圆周运动。但他的理论不被人接受。托勒密的地心说长期统治人类的思想。直到哥白尼1543年发表《天体运行论》,日心说才被接受。
经济学也是这样。凯恩斯理论出现在亚当·斯密理论160多年后,难道就比亚当·斯密理论正确吗?不一定。
20世纪30年代,经济学界关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争论中,大部分新古典经济学家站在支持计划经济的一边,只有奥地利学派坚决反对计划经济。最后,到1990年苏东计划经济彻底崩溃,才证明了他们的正确。不过,人类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我并不是说新古典经济学没有它的价值。像“地心说”,哥白尼之前被认为是对的,它确实可以解释很多人们日常观察到的现象,对于指导农民种地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用于指导航海、指导宇宙空间旅行,就会发生误导。同样,新古典经济学的价格理论,对我们理解供求如何影响价格、价格如何影响资源配置,以及对我们预测政府管制价格的后果(如短缺、排队、走后门、腐败),是有价值的。但它没有办法指导我们如何在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之间做出取舍。
科学发展最大的阻碍可能是科学家本身。受过严格现代经济学训练的人,接受新的学术范式很难,所以理论体系变革不容易。不过,既然新古典理论的体系、模板有这么多问题,我们应该想一想,未来经济学研究应该向何处去。
经济学的走向非常重要,因为人的思想决定人的命运。有一种思想,就会有相应的行为。错误的实践常常是错误的理论导致的。
我们必须认识到,人与人的冲突并非全是利益冲突,还有理念冲突。许多看似利益冲突的东西实际上是理念冲突。如果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全是利益冲突,雇主和雇员,农民和工人,干部和普通老百姓,都只能通过斗争解决问题,这社会就真的没希望了。阶级斗争学说就是这样,它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结于你死我活的利益冲突,结果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
米塞斯说:“社会问题是社会学术状态的结果”——有什么样的社会学说,就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仅仅从利益的角度理解社会是有偏颇的,很多问题是由于我们的无知引起的。如果我们相信,减少无知可以减少冲突,人类的明天就永远有希望。
在经济学过去两百多年的发展中,中国经济学家做的贡献并不多。如果经济学的研究范式未来发生大的转型,中国经济学家也许有机会做出自己的贡献。
*本文根据作者于2011年5月5日在北京大学的演讲整理修改而成,未曾公开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