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请举出一个管制失败的具体例子?
张:弗里德曼曾经研究过美国政府医药管制的实例,发现负责医药管理的那些官员,负有极大的责任—如果他们审批后,发出许可的药出了问题,那是有责任的,但是,药卖了多少钱,他并没有收益。这样,对一个理性的官员来说,把新药的申请报告压在抽屉里,就是最合理的选择。只要不批准,就不会有新药,当然也就不会有假药。因此,在实行药品管制后,美国新药上市的速度大大减缓,其后果是很严重的,用弗里德曼的话说,患者因为吃不到更新更有效的药而死亡的人数,可能远远超出了政府防假药减少的死亡人数。这可以说是管制失败的一个具体例证。
许多管制其实都是这样。有一个楼堂馆所失火了,我们马上去追究消防队员的责任,问你们当初是怎么审批的。那么这样一种做法会有什么效果呢?消防部门最好的一个决策就是我不批准搞楼堂馆所,不批准,你就没法失火。
中国目前的通货紧缩也是管制失败的例子。银行家在市场中放出贷款,他知道有风险,与此同时他也有一个预期的收益。他与借款人谈判,设法达到最好的风险收益比。而我们的金融体制呢?以往贷款没有责任,银行就乱贷款,刹都刹不住,现在是谁贷出去要终身负责,那我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贷或少贷,我贷出去我要终身负责,但贷得好我能享受多少收益呢?
管制与信誉
问:你说过“法律和信誉是维持市场有序运行的两个互补的基本机制”,市场秩序必须以信誉为基础,同时强调“对信誉的挑战来自政府”。管制与信誉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张:这是个很重要的话题。总的来说,信誉机制靠市场竞争而形成,而管制常常会阻碍这一机制的形成,甚至完全破坏这一机制。
对于市场的运作,我相信大多数批评市场的人远远低估了市场本身维护其运转的力量,特别是信誉机制的力量。好比说我们谈垄断,有自然垄断、行为垄断和法定垄断等不同类型,好多西方的管制针对的是卡特尔垄断——几个人合起来,然后定一个高的价格。这样的垄断是不是要管制呢?现在经济学家们大多持否定立场!你不要以为有人一举起拳头来,就会打死你;更不能因为有人举起拳头来,你就一枪把他打死。这是很可怕的,因为一个人想干的事和能干的事是不一样的。
事实上,信誉机制会约束一个具有主导市场能力的企业的行为。
比如,如果这个企业销售产品的价格持续地维持在最优的垄断价格,消费者就可能对它进行惩罚,如寻求替代产品——尽管是不完美的替代,比消费者本来要买的量少,但毕竟可以此作为惩罚。所以就算是一个具有市场强力(market power)的垄断企业,它也会注意在消费者心目中的形象,也会自我约束。
可以这么讲,如果企业只是凭一己之力而形成的市场垄断,所能达到的结果非常有限。鲍莫尔提出了“可竞争市场理论”(contestable market),认为市场上即使只有一个企业,但如果进入的成本不太高,这个企业的行为会表现得相当于有一个竞争对手一样。否则,企业追求垄断行为,就会有新的进入者进入,这对它威胁更大。这也许就是西方在航空等领域放松管制的一个重要理由。
这个理论不难理解。我们看家庭中一夫一妻制其实也是一种垄断,夫妻双方彼此垄断对方。但是,无论是妻子还是丈夫,都面临着第三者插足的危险,所以“垄断”的约束并不真的那么可怕。
垄断者可以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种情况只有在政府管制所给予的“法定垄断”下才有可能出现。因此,真正可怕的是一般的行为垄断变成了法定垄断,这时候再没有人能够挑战它。
管制正是法定垄断的根源。事实上,管制的初衷可能是限制垄断,最后的结果却是将行为垄断变成了法定垄断。这种法定垄断形成后,因为没有挑战,就成为最坏的垄断,和其他垄断不一样,没有第三方的力量能够限制它。
我有两个判断,一是管制最多的地方,一定是骗子最多的地方,原因就在于管制消灭了市场本来应有的信誉机制。第二就是管制越多,越是骗子就越有积极性贿赂政府,因为骗子贿赂成本低,只要拿到政府的批文,他就可以赚钱,而老实巴交的商人、守法诚实的商人,他们受自我约束,或者没有额外的资金去贿赂政府,反而进不了市场。所以管制多的地方,反倒是好人难进去,骗子更容易出现。
当骗子越来越多时,政府不会感觉到是因为他不该管,管得太多,反而误认为他管得还太少。这样,管制会自我强化、变本加厉,最后令信誉机制赖以形成的市场竞争无立足之地,企业信誉当然也就无从谈起。
问:许多著名大公司都有“召回制度”,譬如英特尔,发现新推出的芯片有问题,马上全部召回。这里边不是政府管制而是信誉机制在起作用。一个药厂是生产假药对它更有利,还是建立信誉对它更有利,我想从长远看,答案是后者。
张:是这样。如果没有政府管制,靠市场竞争及其信誉机制,更多更高效率的新药完全有可能及时推出,减少的死亡人数有可能更多。
所以我这里想强调,我们经常赋予政府太大的责任,这不是一件好事。实际上,在市场当中你应该是让直接的行为者去承担责任,而不要让政府承担太多的责任。
问:是不是取消了管制就一定会有信誉呢?西方放松管制,是在产权清晰的基础上进行的,而我们不是这样,至少不完全是这样。
张:我们现在的麻烦就在于,由于这么多年的计划经济、政府管制,市场、信誉这些好东西都被消灭了,一旦放开的确有可能更乱。好比这么多年,猫都杀绝了,狗抓老鼠,现在老鼠很猖獗,你说让狗回家休息,人们就担心短期内猫也没有狗也没有,会不会全是耗子。
但如果老这么拖下去的话,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所以我们面临着一个长痛与短痛的选择。如果着眼于眼下,那就维持这个状态;但从长远来看,如果不逐渐放开,信誉机制就不会建立起来。
信誉的建立依赖于稳定的预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形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就像我曾经举过的栽树的例子,不是说今天这树产权归你,你就有积极性栽树了。如果你预期明天政府就会把树收走,你仍然不会有栽树的积极性,相反你会先砍了树再说。因此,稳定预期的形成变得非常的重要,但在这个过渡阶段可能会有好多困难。
这有点类似于我们企业搞技术改造的情况。好多企业为了提高当年的利润指标,不提或少提折旧,不大搞技术改造,光拼设备。这样,当年利润可能上去了,但一代产品卖完后,就没有新的产品了,终究会败下阵来。国外企业的情况不是这样。他们在卖第一代产品的时候,第二代就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同时着手研发第三代产品。市场秩序的建立与此类似,我们一定要从现在开始考虑:谁是我们后续的市场秩序建立的生力军,谁将是我们这个市场的运营主体?
问:你的话让我想起了斯蒂格利茨第一代改革、第二代改革和第三代改革的提法。企业要讲信誉,政府要不要讲信誉呢?
张:政府当然也要讲信誉。但是,政府是不是讲信誉与政府的权力体制很有关系。比如,地方行政长官调度频繁,那他就不会讲信誉,或者讲信誉的积极性就不会那么大。如果地方官员待在一个地方,他的命运跟地方紧密联系在一起,可能就会比较讲信誉。有许多这样的情况,外来的投资者没来之前,地方官员曾许诺许多优惠条件,但一进来之后,就关起门来打狗。为什么呢?因为每个人只管他任期内的事,我把钱花完了,以后没人来是后任的事。下一届别人当市长、当书记,投资者不来不关我的事。甚至不乏这样极端的心理考虑,也就是说前任希望在他退下来后,下一任不如他,以显示出自己更能干,让大家怀念他,这样他故意把钱花完。这跟私营企业不一样,你从企业退下来后,你还有股份在里边,你当然希望企业更好。
在国外,做一个好总统,在任时讲信誉的一个约束还在于,如果你是一个好总统,退休后你到大学等场所讲演的机会就会很多,讲课费也会更高。但如果你总统当得很糟糕,那你退休之后再赚钱的机会就少多了。政府的信誉只有政府的官员有积极性去讲,才有可能逐步建立。
我国四大国有银行的行长是可以随便调动的,那么这时候行长们就很难考虑信誉问题。我花很大的精力为银行建立起信誉,但过几天把我调到另一个银行,我创造的信誉反而给了我的竞争对手。何苦?
为什么贷款要抵押?它其实是可以进行事后惩罚,从而迫使你讲信誉的措施之一。如果你欺骗我,那你的抵押就没了。在古代,国王或者诸侯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对方那里去做抵押,表明自己绝不侵犯对方。结婚交彩礼也是这样,如果你悔婚约,你的彩礼就白交了,这也是让你讲信誉的一个手段。就政府而言,它不可能有这样一种资源做抵押,因此政府必须通过法律、通过制度规则来限制自己的行为。
政府的人事制度,包括领导的任期、选人方式都会影响到政府信誉的建立。在西方,来自其他国家的竞争、政党内部的制衡以及政府内部的人事制度、任期,都对政府产生制约作用,迫使政府不得不讲信誉。
全球化下的政府与政府间的竞争
问:经济的全球化,中国加入WTO对于政府放松管制有什么重大的意义?
张:经济全球化,中国加入WTO以及发展互联网的意义非常大。
网络化的一个作用是大大加速了经济的全球化,加入WTO则是中国经济全球化的重要一步。对政府而言,全球化的最大含义是使得每一个国家的政府成为全球市场中的一个“企业”,面临竞争的考验。当然它是个超级企业,但是在国际社会中,在国际市场上,它开始有了“面对面”的竞争对手。这样,产品可以自由流动,资本可以自由流动,人员也会更自由地流动。在这种情况下,老百姓的参与约束变得重要了。国与国之间的竞争,主要是制度的竞争,哪一个国家的政府能够提供更好的投资环境,更清晰的法律环境,就能更好地生存和发展。在全球化时代,政府变得有点像有竞争的饭馆了。
为什么我们现在政府的行为变化很大,这与国际竞争的不断强化、经济全球化的进程有关。在全球化时代,你这个政府没有信誉,人们就会往其他的国家跑。原来我们说肉烂在锅里边,现在肉可以不烂在锅里了,肉会跑到大海里,会烂到人家锅里!
对外开放还有一个好处是市场知识的扩散,让我们大开眼界,让大家认识到市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原来的许多市场概念是从教科书上学来的,但教科书上说这些东西时,已经把好多复杂的东西抽象掉了。现在外国人进来了,外资进来了,人家提出国际惯例的问题,我们才知道,活生生的市场究竟是怎么回事。有那些在其他地方玩过的人,有美国、欧洲的那些大玩家,特别是跨国公司大量地跑到中国来,西方市场经济的文化必然会带到中国来。这些人对完善的市场环境要求很高,对投资环境尤其是政府行为很敏感,这对政府也会形成压力。
一个良好的体制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竞争出来的,过去中央政府缺乏竞争,这一点会在加入WTO后有重大改观。
问:地方政府好像变得更快一些?
张:这是因为地方政府之间的竞争早已开始了。我们原来的计划体制没有竞争对手,地方因为没分权也没有竞争对手。后来地方分权之后,地方有了竞争对手,所以地方政府的行为会逐步地规范起来,哪个地方不规范的话,它就会失去竞争力。
地方政府竞争,一开始想到的是保护地方利益,到后来,它发现真正要发展得保护投资者,这时候就想到要修改它的规则。否则,投资环境不好,资本、人才都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像西部的一些地方,“一江春水向东流”,优秀人才都跑到广东、深圳去了,资本也进不来,经济怎么搞?这个时候,就逐渐形成了对地方政府行为的约束。越来越多的地方政府现在发现,政府讲信誉,不干预企业,能够提供一个良好的投资环境,对于当地经济发展最为重要。
金融领域的管制问题
问:我们谈谈具体领域的管制问题。你对金融管制怎么看?
张:金融这个行业比较特殊。一是金融行业信息不对称的情况更为严重,从债务人做出承诺到兑现这种承诺的时间也更长,这样的话,机会主义、欺骗行为可能会产生。另一方面,金融业有较强的外部性,涉及整个货币体系,一个金融机构倒闭往往会引起连锁反应。金融业的这些特性使得人们通常认为有必要对金融业加以管制。
但就现在来讲,我想我们国家对金融业的管制远远多于它应该管的,因此,金融业更多的应该是允许和提倡竞争。我们可以考虑设立一个标杆,比如说资产必须在多少以上才可以开银行。但是,只要达到这个标杆就一定不能有歧视,不可以批张三不批李四。谁先符合这个条件,谁先进入。
并非对金融业的管制越多,欺诈行为就越少。现在我们的管制很多,但坏账更多。看看当年山西票号的情况,在从19世纪到20世纪初100多年的历史中,它并没有什么欺诈行为啊!那时候,办银行不需要审批,没有中央银行,也谈不上什么监管,也没有计算机传递信息。它靠什么呢?靠的是信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