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漫漫长夜,穆勒久久地坐着,久久地抽着烟,久久地凝视着黑暗,嘴里咕哝着繁复的诗句,一脸的惊异。他进了帐篷,但不久又穿着华贵的粉红色睡衣走了出来,吉斯伯恩听到他向着午夜静谧的丛林深情地念出了最后几句诗:“虽然我们衣着光鲜、精心修饰、打扮入时,
而你却高贵、裸体、古老,
丽比蒂娜是你的母亲,布利阿帕斯
是你的父亲,一个是神,一个是希腊人。
——现在我明白了,无论我是异教徒还是基督徒,我永远都无法了解丛林的内心!”
“丛林就是我的房子。”
一星期后的某个午夜,在平房里,气得脸色发白的阿布多·加福跑到吉斯伯恩床边,轻声把他叫醒了。
“起来,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起来,拿着你的枪。
我丢尽了脸面啦。起来,在别人发现之前杀了他。”
吉斯伯恩呆呆地望着这个老头,因为他的脸完全扭曲了。
“原来那个丛林贱民帮我擦桌子、倒水、拔鸡鸭毛都是为了这个!我打过他们好几次,但他们一起跑了!现在他就坐在他的魔鬼中间,正把她的灵魂拖向地狱。起来,先生,跟我来!”
他拿起一把来复枪塞进吉斯伯恩的手里,也不管他的主人还在半梦半醒中,就拽着他走出房间,来到了长廊上。
“他们在丛林那边,子弹能打到那里。轻轻地跟着我。”
“谁在那儿啊?到底出了什么事,阿布多?”
“毛格利,他的魔鬼,还有我的女儿。”阿布多·加福说。吉斯伯恩吹了声口哨,跟着管家。他知道,阿布多老在夜里揍女儿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毛格利帮助一个他用自己的力量——不管是什么力量——证明偷了东西的人做家务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且,森林里的求爱一向是闪电式的。
丛林里传来了轻柔的笛声,仿佛是某位丛林之神漫游时的歌唱,接着,飘来一阵低语声,越来越近。他们走到路尽头,眼前出现了一片半圆形的小空地,一边被长草遮着,另一边被树木挡着。在空地中央,毛格利正坐在砍倒的树干上,背对着他们,一只手臂绕着阿布多女儿的脖子。他戴着新编的花冠,吹着一枝粗糙的竹笛,四匹高大的野狼正随着音乐庄严地用后腿跳着舞。
“那就是他的魔鬼。”阿布多·加福低声说。他手里拿着一个弹药筒。随着一声长长的颤音,狼群停止了跳舞,一动不动地躺下,绿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女孩。
“看啊,”毛格利说,把长笛放到了一边,“有什么可怕的吗?我告诉过你,大胆的小东西,那不是真的,你也相信了。
你父亲说——哦,要是你能看到你父亲像大羚羊一样被赶着跑就好了——你父亲说他们是魔鬼。我对着阿拉——你的神起誓,我一点不奇怪他这么认为。”
女孩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吉斯伯恩听到阿布多仅剩的几颗牙齿在咯咯作响。眼前的这个女孩不再是吉斯伯恩从前偶尔瞟到的那个蒙着面纱、沉默无语、悄悄走动的姑娘,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妇人,一个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的妇人,仿佛一朵兰花突然盛开在温湿的空气中。
“他们是我的玩伴和兄弟,是给我奶汁喝的母亲的孩子,我在厨房里跟你讲过那位妈妈。”毛格利继续说, “当我还是个光着身子的婴儿时,他们的父亲躺在我身边,为我挡山洞口的寒风。看,”——一匹狼抬起他灰色的下颌,讨好地蹭着毛格利的膝盖——“我的兄弟知道我在说他们呢。是的,当我还是个小孩子,他就是一只小兽,我们曾一起在泥土里打滚。”
“但你说过,你是人所生的,”女孩贴近他的肩膀柔声说道,“你是人所生的吗?”
“我说过!我知道我是人的孩子,因为我的心属于你,我的小人儿。”
女孩把头倚到毛格利的下巴底下。吉斯伯恩抬起手警告阿布多.力口福不要乱来,眼前的美妙景象可完全没有感动阿布多。
“但我曾经是狼群中的一匹狼,直到丛林里的那些家伙让我走,因为我是人。”
“谁让你走?这可不像是一个男子汉说的话。”
“就是那些野兽自己。小人儿,你一直不相信,但这是真的。丛林里的野兽命令我走,但是这四个家伙一直跟着我,因为我是它们的兄弟。后来我到了人群中,成了一个牧人,学会了人的语言。嚯!嚯!我的兄弟们吃掉了不少牛羊,有一天,一个老太太看见我在庄稼地里和我的兄弟们玩耍。他们说我被魔鬼附了身,便用棍子打我,用石头砸我,把我赶出了村庄,而这四匹狼一直偷偷地跟着我。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吃煮熟的食物,清晰地发音说话。我从一个村庄流浪到另一个村庄,放牧过牛羊,看管过水牛,当过猎人,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冒犯我两次。”他弯下腰,拍了拍其中一匹狼的脑袋, “你也会喜欢它们的。他们不会伤害你,也没有什么魔法。看,他们认识你了。”
“丛林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魔鬼。”女孩颤抖着说。
“胡说。完全是胡说。”毛格利坚定地答道, “我曾经躺在星空下,躺在沾满露水的青草上,躺在漆黑的夜色里,所以我了解。丛林就是我的房子。哪会有人害怕自家屋顶的横梁?哪会有女人害怕她男人家里的炉膛?弯下腰拍拍它们吧。”
“它们是狗东西,不干净。”她咕哝道,向前弯下身,却把头扭到了一边。
“已经偷吃禁果了,该用法律来解决了!”阿布多.力口福痛苦地说,“还等什么,先生?杀了他!”
“嘘,别出声。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吉斯伯恩说。
“这样很好,”毛格利说,又揽住了女孩, “不管是不是狗东西,他们陪伴着我走过了无数个村庄。”
“啊,那你的心在哪里?走过了无数个村庄,见到了无数个姑娘,你的心在哪里?我——我——已经不再是姑娘,你的心属于我吗?”
“我要怎么发誓你才信?对真主阿拉怎样?你对他说话说得最多。”
“不,用你的生命起誓,我就心满意足了。那些日子里,你的心到底在哪里?”
毛格利微微一笑。 “在我的胃里,因为那时我还小,总是觉得饿。我学会了追捕猎物,也学会了像一个国王调遣他的军队一样,指挥我的兄弟们来来回回。我为年轻无知的先生赶大羚羊,为那个高大肥胖的先生赶高大肥胖的母马,因为他们怀疑我的能力。其实赶那些人也一样容易。即使现在,”他稍稍提高了一下嗓音, “即使现在我也知道你爸爸和吉斯伯恩先生站在我身后。不,别跑,即使是十个人也不敢朝前一步。别忘了你父亲不止一次地打你,要不要我说一声,再赶着他在森林里兜几个圈子?”一匹狼站了起来,露出一排牙齿。
吉斯伯恩感到身旁的阿布多在发抖。接着,他发觉身旁空了,那个胖老头已经从空地上一闪而过,消失了。
“就剩吉斯伯恩先生一人了。”毛格利说,依然没有转过头去, “我吃过先生的面包,不久会在他手下做事,而我的兄弟们会帮他追赶猎物,带来新消息。你躲进草丛里去吧。”
女孩躲开了,长长的草掩住了她离去的背影,后面跟着守护她的那匹狼。然后,毛格利转过身,他的三个家臣面对着吉斯伯恩,森林官朝他们走去。
“这就是魔法。”他指了指三匹狼说, “那位胖长官知道狼群里长大的人有个时期会用手肘和膝盖走路。他摸过我的手臂和腿,知道了真相,而你不知道。很神奇,对吗?”
“说真的,这比魔法还要神奇。那么是它们驱赶了大羚羊?”
“嗯,只要我下达命令,即使是魔王埃比利斯,他们也一样赶。他们是我的眼睛和脚。”
“小心,魔王不会拿着一把高精度来复枪。有些事你的魔鬼们并不懂,他们排成一条线,两颗子弹就能把他们全部杀死。”
“啊,但是他们知道,我当了森林看守,他们就是你的仆人了。”
“毛格利,不管你是不是看守,你都给阿布多·加福带来了很大的耻辱。你让他的家族蒙羞,令他脸面尽失。”
“他拿了你的钱才丢脸呢,他在你耳边嚼舌头,要杀了一个无辜的人,那才不要脸呢。我会自己去跟阿布多说,我现在是为政府做事的人,我是有养老金的。他可以选择随便哪种仪式,但必须答应我们的婚事,不然就让他在森林里再跑一次。明天一早我会和他谈谈。现在该休息了,先生请回自己的家,这里是我的。睡觉去吧,先生。”
毛格利转身消失在草丛里,留下吉斯伯恩一人。森林之王的指示不会有错,吉斯伯恩回到家里,阿布多.加福正在走廊上嚷嚷,被愤怒和害怕折磨得语无伦次。
“安静,安静,”吉斯伯恩摇着他说,因为他看上去快要疯掉了, “穆勒先生已经任命那个人当森林看守了,你知道,以后他还会有一笔养老金,而且是政府职员。”
“他是个贱种——是条狗——连猪狗都不如;吃死人肉的东西!这种人怎么能领养老金?”
“阿拉真主。你听到了,他们已经越轨啦。你想让所有仆人都知道吗?还是快点让他们结婚吧,你的女孩会让他成为一个文明人的。他长得很漂亮,你又老是揍她,于是她跑去找他,这有什么奇怪的?”
“他有没有说会让他的野兽来追赶我?”
“好像说过。如果他是个巫师,那至少是个很强壮的巫师。”
阿布多·加福想了想,然后忍不住号啕大哭——
“你是位婆罗门。我是你的牛。请你来解决这件事,保住我的名誉,如果还能保住的话!”
他一说完,吉斯伯恩马上跑进森林,呼唤毛格利。从高高的上空传来了回答,语气并不那么友好。
“别凶巴巴的,”吉斯伯恩抬起头说, “现在我还可以撤你的职,追捕你和你的狼。那姑娘今晚必须回到她父亲的家里。
明天你们按照习俗举行婚礼,然后你可以带她走。现在带她回阿布多.力口福那里。”
“我知道了。”有两个声音在树叶问低声商量着, “我们会听从的——不过是最后一次。”
我创造了奇迹——就像上帝实现了它们!
一年之后,穆勒和吉斯伯恩一起骑着马经过森林,一路聊着工作。他们从坎叶河边的岩石中穿出来,穆勒稍稍在前。
在一丛荆棘的树阴下,仰面躺着一个婴儿,光着身子,棕色的皮肤。婴儿身后的树丛里露出一匹灰狼的脑袋,窥视着他们。穆勒正要开枪,被吉斯伯恩一把推开了,子弹穿透了上面的树枝。
“你疯了吗?”穆勒吼道,“看!”
“我看到了,”吉斯伯恩平静地说, “他的母亲就在附近,你会惊动一群狼的,老天!”
树丛被拨开了,一个没有戴面纱的女人抱起了婴儿。
“谁开的枪,先生?”她朝吉斯伯恩喊道。
“这位先生。他不记得你丈夫的兄弟们了。”
“不记得?有可能,因为我们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完全忘了他们是外人。毛格利到河边去抓鱼了。先生想看看他吗?
出来,没礼貌的东西。走出树丛来,给先生带路。”
穆勒的眼睛越瞪越圆。他晃着身子从乱冲乱撞的母马上爬下来,这时,丛林里走出四匹狼,讨好地围着吉斯伯恩。那个母亲站着给她的孩子喂奶,那些狼过去舔她的光脚,她把它们踢开。
“你说的那些关于毛格利的话完全正确。”吉斯伯恩说,“我本来想告诉你的,但是这一年里我对这些家伙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想不起要说了。”
“哦,不用道歉,”穆勒说, “没关系。上帝啊! ‘我创造了奇迹——就像上帝实现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