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黑夜,海斯和他三个儿子从丛林里溜下来,用长鼻子弄断了平台的柱子。平台塌下来,就像铁杉花落的时候的花柄,啪地一声断了,从平台上摔下来的人,耳朵里听到了大象们低低的笑声。深陷其中走投无路的大军的先头部队像潮水一般涌进了村子的牧场和耕地;蹄子尖利、喜欢刨土挖根的野猪也和鹿群一起冲了进来,鹿群没吃的,也被野猪糟蹋了。时不时还传来狼群的吼声,兽群心惊胆战,拼命地左冲右跑,踩坏了大麦的秧苗,踏平了灌溉渠的两岸。破晓之前,圈子外面的压力突然消失了,肉食动物向后撤退,留下一个朝南的口子,一大群一大群的鹿顺着这条通道飞逃而去。还有一些胆子大的,在密林里躺下,准备第二天晚上再饱餐一顿。
毛格利想要做的实际上都已经做完了。村子里的人早晨起来一看,发现他们的庄稼全毁了。这意味着,如果他们不离开这里,他们就得死,丛林扩展到他们这里了,他们生活在这里一年到头都得挨饿。当水牛被赶出去吃草的时候,他们饥肠辘辘地发现,牧场已经被鹿群啃得干干净净,于是他们就晃荡进丛林,开始和他们的野生兄弟一起闯荡生活。黄昏的时候,村子里有三四匹矮种马躺在马厩里,头都被打扁了。只有巴赫拉才能出手这样重,也只有巴赫拉才会这样胆大妄为,竟然想到把最后一具尸体拖到了空荡荡的大街上。
那天晚上,村子里的人无心在地里生火,海斯和他三个儿子就来把剩下的庄稼都收拾了;他们收拾过的地方,就不需要再收拾了。人们决定靠他们储存的种子先过到雨季,再出去给人家做佣人,把今年的损失补回来。粮商正在为那装得满满的粮箱打主意,盘算着粮价,这时海斯尖利的长牙却挑开了他土屋的角落,踩碎了盛粮食的大柳条箱,珍贵的粮食和牛粪混在了一起。
当这最后的损失被发现时,就该婆罗门说话了。他向神祈祷,可是神没有回答他。他说,可能村子无意中冒犯了丛林里的某一个神,因为,毫无疑问,丛林在跟他们作对。于是他们派人到离得最近的龚德族部落去,请来一个头人。龚德族人到处流浪,是些矮小、聪明、皮肤很黑的猎手,生活在丛林深处,他们的祖先是印度最古老的民族,是这片土地土生土长的主人。
他们拿出所有的东西来招待这个龚德人。这个人用一条腿立在那里,手里拿着弓,两三支毒箭插在头顶的发髻上,半是害怕半是轻蔑地看着焦虑的村民和毁坏的田地。他们想知道,那古老的神是不是对他们发怒了,应该供奉什么祭品。龚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捡起一条野葫芦的藤蔓,把它缠绕在寺庙的门上,正对着瞪着眼睛的红色印度神像。然后他用手在空中一挥,指向通往坎希瓦拉的路,自己就回丛林里去了。他看到丛林里的动物在林中穿行不息。他知道,当丛林动物迁移的时候,只有白人才有希望改变他们的方向。
没有必要问他是什么意思了。野葫芦会在他们以前敬神的地方生长,现在他们最好还是拯救自己吧,越早越好。
可是要一个村子从它的居住地上移走是很艰难的。只要夏季的粮食还有剩余的,他们就拖着不走,他们还想到丛林里捡一些果子,可是总有眼睛闪烁的黑影子盯着他们,甚至中午也会在他们眼前晃动。他们吓得跑回屋里,还不到五分钟,他们所经过的路上的树干的皮,就被剥掉了,树上留下了一些巨爪的凿凿可鉴的痕迹。他们在村子里呆的时间越长,这些在维根加河畔的牧场上蹦跳、吼叫的野兽越大胆。人们来不及修补和涂抹那背对着丛林的空牛棚的后墙了,野猪把它们拱倒,盘根错节的藤蔓急匆匆地赶来,向这片新赢得的土地伸出手臂。粗壮的野草跟在藤蔓后面蓬勃生长起来,就像妖魔鬼怪部队的长矛。没结婚的男人先走了,远远近近地传播消息说,村子的厄运在劫难逃。他们说,连村里菩提树下的眼镜蛇也从平台底下的洞离开了,谁还能和丛林作对,和丛林里的神作对?这样,他们与外界本来就很少的贸易更加萎缩了,旷野里踩出来的路也越来越少,越来越难以辨认了。后来,海斯和他三个儿子每天夜里的吼叫也停止了,不去骚扰他们了,他们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被抢夺了。地上的庄稼和地下的种子都被吃光了。离村子远一点的田地都已经失去了形状。是该到坎希瓦拉去请求英国人发慈悲的时候了。
按照土著人的习惯,他们一天天拖延着离去的日子,一直等到一场大雨降临,没修补的屋顶使家里雨水泛滥,牧场上的水淹到了脚踝,夏季的热量使所有的植物都疯长起来。这时候,他们开始费力地往外走了——男人,女人,孩子,冒着早晨迷蒙的热雨,自然还频频回头,最后看看他们的家园。
当最后一家人背负着东西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村口的时候,他们听到墙后面的横梁和茅草顶塌下来的声音。他们看见一条光滑发亮的、像蛇一样的黑鼻子举了起来,一会儿就把雨水浸透的茅草扬得到处都是。黑鼻子不见了,又传来哗啦一声,接着是一声尖叫。海斯掀掉一个个屋顶,就像你拔起一棵棵睡莲一样。一根横梁反弹过来,扎了他一下。他正需要这一下,好让他释放出全身的力气,在丛林里所有的动物当中,被激怒的野象最肆无忌惮,最具有破坏性。他向后踢一堵土墙,土墙在重击下倒塌了,碎成了粉末,在雨水的冲刷下化成了黄泥。接着,他转动身子,尖叫着,冲上狭窄的街道上,撞击着左右那些小屋,摇晃那些岌岌可危的门,把一个个屋檐压塌。他的三个儿子狂暴地跟在后面,就像他们狂暴地劫掠伯特坡的田地时一样。
“丛林会吞掉这些外壳。”废墟中有一个声音平静地说道,“围墙也要推倒。”毛格利说,雨水冲洗着他光光的肩膀和胳膊。
他从墙上跳下来,那堵墙卧在那里,像一头疲惫的水牛。
“干得太带劲了,”海斯气喘吁吁,“噢,在伯特坡,我的牙都让血染红了!推围墙,孩子们!用头!一起使劲!开始!”
四头大象肩并肩地推。围墙凸了出去,裂了开来,终于倒塌了。村里的人吓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从残破围墙的缺口那里,看见毁灭者野蛮的、有黏土般皱纹的头颅。他们逃进山谷,没有了家,也没有食物,在他们身后,他们的村子被毁灭,被蹂躏,被践踏,化为乌有。
一个月后,这个地方成了一个中间微凹的土堆,上面覆盖着柔嫩的绿色植物。雨季结束的时候,不到六个月以前翻耕的土地上,已经长出茂密的丛林,风吹过时,刷啦啦作响。
毛格利反对村民的歌
我要让腿脚飞快的藤蔓到处生长,
我要让丛林吞没你们的村庄!
屋顶将会消失,
房梁就要塌落,
野葫芦藤,苦涩的野葫芦藤,
覆盖住这里所有的地方!
我的兄弟要在你们集会的地方放声歌唱,
蝙蝠们会紧紧攀附在你们谷仓的门上;
蛇将成为监视你们的人,
守在没有打扫过的炉石旁。
野葫芦藤,苦涩的野葫芦藤,
果实长在你们睡觉的地方!
你们看不见打击者,只能根据声音猜想;
夜晚,月亮还没有升起,我就派他们来讨账,狼将成为你们的牧人,
站在那移开的界标旁。
野葫芦藤,苦涩的野葫芦藤,
种子播在你们热爱的地方!
在你们主人动手之前,我就把庄稼收割光;
你们只能跟在后面捡点麦穗度饥荒。
鹿占据了牛的位置,
站在没有翻耕的土地旁。
野葫芦藤,苦涩的野葫芦藤,
叶子长在你们造房子的地方!
我已经让腿脚怪怪的藤蔓到处生长,
我已经让丛林去吞没你们的村庄!
树林——树林就要遮住你们,
房梁就要塌落,
野葫芦藤,苦涩的野葫芦藤,
覆盖住你们所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