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抖抖身子,溜回小屋那里。刚到窗前,感觉有什么碰了他的脚一下。
“妈妈,”他说,他非常熟悉舔他脚的舌头,“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到我的孩子们在树林里唱歌,就跟着我最心爱的孩子来了。小青蛙,我很想看看给你牛奶喝的那个女人。”狼妈妈说,她全身都被露水打湿了。
“他们把她绑了起来,想杀了她。我割断了那些皮绳,要她和她丈夫穿过丛林逃走。”
“我会跟在后面。我老了,不过牙齿还没掉光。”狼妈妈用后腿立起来,从窗口看了看黑乎乎的屋里。
过了一会儿,她悄无声息地落下身子,只是说道:“是我把你奶大的;不过巴赫拉说得对:人总是要回到人那里去的。”
“也许是吧,”毛格利说,脸色很不愉快, “但是今天晚上我还离这事远着呢。等在这里,别让她看见。”
“你可是从来不怕我,小青蛙。”狼妈妈说,她退到很高的草里,很在行地把自己隐藏起来。
“这会儿,”毛格利跳进屋里,高兴地说, “他们正围坐在布尔迪身边,听他讲那些从没发生过的故事呢。他们说,等他的故事讲完,就带着红——火到这里来,烧死你们两个。你们想好了吗?”
“我和我男人讲了,”米苏阿说, “坎希瓦拉离这里有三十英里,我们到坎希瓦拉去找英国人——”
“他们是哪一群的?”毛格利问。
“我不知道。他们是白人,据说他们掌管着所有的土地,不允许人没有证据就把人烧死或者毒打。要是今天晚上我们能到那里,我们就活了,要不我们就得死。”
“你们会活的。今天晚上他们没有人能走出村口。可是他在干什么?”米苏阿的丈夫趴在屋角那儿,正在往地下挖。
“那是他的一点钱,”米苏阿说,“我们没有别的好带走。”
“哦,是。这种东西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却从不能变得热乎一点。出了这个村子,你们还需要它?”毛格利问。
男人很生气地瞪着他。 “他是个傻瓜,不是魔鬼,”他嘟囔道, “用这些钱我可以买一匹马。我们受了重伤,走不远,用不了一个小时村子里的人就会追上。”
“我说,他们不会去追,这我说了算。不过有一匹马倒也好,因为米苏阿累坏了。”米苏阿的丈夫站起身来,把最后一些卢比束到腰布上。毛格利帮助米苏阿爬出窗子,夜晚凉爽的空气使她恢复了精神,可是星光下的丛林显得黑暗、可怕。
“你们认识去坎希瓦拉的路吗?”毛格利悄声问。
他们点点头。
“好。记住,不要害怕。而且也没有必要走得很快。只是——只是在丛林里,你们的前前后后也许会有些细微的歌声。”
“你想想,我们夜里冒险穿过丛林,再可怕,也不会比被烧死可怕吧?就是被野兽杀死,也比被人杀死强。”米苏阿的丈夫说道。米苏阿看着毛格利,面带微笑。
“我说,”毛格利继续说下去,好像他是巴鲁,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重复第一百遍古老的丛林法律, “我说,丛林里不会有野兽冲你们龇一下牙,也不会有野兽对你们抬一下脚。在你们望得见坎希瓦拉之前,不管是人还是兽,都不会阻挡你们。
你们周围还有一个护卫。”他很快地转过身来,对米苏阿说,“他不相信,可是你会相信吧?”
“哎,那还用说,我的儿子。人,鬼,丛林里的狼,我都相信。”
“听到我的伙伴唱歌的时候,他会害怕。你会知道,会明白的。走吧,慢一点,没有必要匆匆忙忙的。村子的大门口已经堵住了。”
米苏阿扑到毛格利脚下啜泣,毛格利浑身一颤,赶快把她拉了起来。她搂住他的脖子,把她想得到的祝福的话都用到了他身上,她丈夫却看着田地,恨恨地说: “如果我们能到坎希瓦拉,我就要告诉英国人,要状告那个婆罗门和老布尔迪,还有其他那些人,要让这个村子尝尝苦头。毁了我的庄稼,饿了我的水牛,我要让他们为这付出双倍的代价。我要讨回一个大公道。”
毛格利笑了。 “我不知道公道是什么,不过——到了下一个雨季,回来看看还有什么留下来了吧。”
他们向丛林走去,狼妈妈从她藏身的地方跳出来。
“跟着!”毛格利说, “照看一下,让整个丛林都知道要保证这两个人的安全。声音别太响。我要把巴赫拉唤来。”
长长的、低低的狼吼起起伏伏,毛格利看见米苏阿的丈夫缩起身子转过来,差点就要跑回小屋里。
“往前走,”毛格利兴奋地喊道, “我说过会有歌声。这个声音要陪伴你们到坎希瓦拉,这是丛林友好的表示。”
米苏阿催促她丈夫往前走,他们和狼妈妈在黑暗中隐去了。
巴赫拉几乎就是在毛格利的脚下站了起来,使丛林居民变野的黑夜让巴赫拉兴奋得浑身颤抖。
“我为你的兄弟感到丢脸,”巴赫拉呜呜地说道。
“怎么了?他们没好好唱歌给布尔迪听吗?”毛格利问。
“唱得太好了!太好了!他们都让我忘记了自己的骄傲,凭着那把使我获得了自由的破锁发誓,我也跟着唱了,歌声在丛林里回荡,就像我在春天求爱一样!你没听见我们唱吗?”
“眼下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去问问布尔迪是不是喜欢你们的歌声吧。四个狼兄弟在哪里?今天晚上,我不想让一个人走出村口。”
“这还用得着四个狼兄弟吗?”巴赫拉说,他移动着脚步,眼睛闪闪发亮,呜呜得更响了, “我就能够挡住他们,小兄弟。
最后要杀了他们吗?歌声和那些人爬树的景象早就使我跃跃欲试了。谁是那个我们要照顾的人——那个光着身子、棕色皮肤、没有头发和牙齿、挖地吃土的人?我跟了他整整一天,正午白晃晃的太阳底下也没放过。我盯着他,就像狼盯着牛一样。我是巴赫拉!巴赫拉!巴赫拉!我和我的影子跳舞,也就是和那些人跳舞。瞧!”大黑豹跳起来,就像小猫跳起来追逐头顶上飘落的枯叶,在空中左一爪右一爪,一边出爪一边歌唱,然后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又一次一次地跳起来,半是呜呜叫,半是低低地吼,这声音混和起来,仿佛水烧开了的响声。“我是巴赫拉,在丛林里,在黑夜里,我力大无穷。谁能挨得了我的一击?
人的小孩子,我一掌就能把你的脑袋打扁,就像在夏天里踩死一只青蛙!”
“那就打吧!”毛格利说。他用的是村子里的方言,不是丛林里的语言,巴赫拉一听到人的语言,一下子就停止了跳舞,浑身颤抖着一屁股坐到地上,头和毛格利的头刚好一样高。毛格利又一次盯着他,就好像是盯着要造反的小狼,直盯得他那双绿莹莹眼睛里的红光慢慢消失,就如同二十英里的海面上的灯塔熄灭了一样。巴赫拉的眼睛垂下来,那个大脑袋垂下来——越垂越低,还伸出粗糙的红舌头去舔毛格利的脚背。
“兄弟——兄弟——兄弟!”毛格利低声呼唤着,不停地轻轻拍着巴赫拉,从脖子拍到正在起伏的背, “平静下来,平静下来!是黑夜的错,不是你的错。”
“是黑夜的气味,”巴赫拉后悔地说, “空气大声向我呼喊。
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印度村子周围的空气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对于任何几乎全靠嗅觉来思考的动物来说,气味会使他们发疯,就像音乐和药品会使人发疯一样。毛格利又安慰了黑豹好几分钟,他才躺下来,像猫躺在火前,爪子缩在胸脯下,眼睛半闭着。
“你属于丛林又不属于丛林,”他终于说道, “而我只是一只黑豹。可是我爱你,小兄弟。”
“他们在树下谈了很长时间了,”毛格利说,他没有注意巴赫拉最后一句话, “布尔迪一定讲了很多故事了。他们很快就会去把那个妇人和她丈夫从陷阱里拖出来,投人红花里。他们会发现陷阱已经空了。哈!哈!”
“不,你听我说,”巴赫拉道, “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了。
让他们发现我在那里!很少有人碰见我之后还能离开。我呆在笼子里也不是第一次,我想他们不会用绳子捆住我。”
“那你就机智一点。”毛格利说着,笑起来。这时他也像黑豹一样鲁莽了。黑豹溜进了那个小屋里。
“呸!”巴赫拉咕哝道, “这就是人住的地方,这张床和我在奥地珀国王的笼子里他们给我的床一样。现在我就躺下吧。”
毛格利听到吊床的绳子在这只野兽的重压下咯咯作响。 “凭着使我自由的那把破锁起誓,他们会以为抓住了一个大猎物!过来坐在我边上,小兄弟。我们一起祝他们‘打猎好运’!”
“不,我肚子里还有另一个想法。人不会知道我参加了这次活动。你自己打猎吧,我不想看见他们。”
“那就这样吧,”巴赫拉说,“哎,他们来了!”
毛格利闻到了人血
村子那一头菩提树下的集会越来越喧闹,到后来爆发出狂野的喊叫,男男女女举着棍棒、竹条、镰刀和匕首冲上了街。
布尔迪和那个婆罗门走在头里,乌合之众紧跟在他们后面,喊道: “巫婆和巫师!让我们看看烧烫的硬币会不会让他们坦白!
放火烧他们的屋顶!教训教训他们,敢收留狼魔!不,先打他们!火把!多拿一些火把!布尔迪,让你的枪筒热起来吧!”
开门费了点事。门关得牢牢的,可是人群把它整个撞了下来,火把的亮光照进屋里,照到巴赫拉身上,他伸长了身子躺在床上,两只爪子交叉着从一头耷拉下来,黑得像漆,可怕如魔鬼。恐惧的沉默大约有半分钟,之后,前几排的人奋力撕开一条路,挤出门口,这时巴赫拉抬起头,打了个呵欠——精心地、仔细地、卖弄地打了个呵欠——当他想侮辱对手的时候,他就会打这样一个呵欠。毛茸茸的嘴巴向后张开,通红的舌头卷了起来,下巴越垂越低,直到能让你看到半条热乎乎的喉咙,硕大的犬牙一颗颗龇着,连牙床都露在外面,上下齿慢慢合拢起来,闪着寒光。转眼间街上空无一人。巴赫拉跳出窗子,站在毛格利身边,这时候,那股呼喊尖叫的人流争先恐后,互相践踏,惊慌失措,各自逃回屋里去。
“天亮以前他们不会再闹了,”巴赫拉平静地说, “现在干什么呢?”
午睡时候的那种寂静仿佛又笼罩了这个村子。可是,当他们留心听时,他们听到沉甸甸的谷箱在地上拖拉去顶门的声音。
巴赫拉说得很对,村子里的人在天亮以前不会闹了。毛格利静静地坐在那里想什么,脸色越来越暗。
“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巴赫拉摇着尾巴,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有什么不对的,你做得很好。天亮前看着他们点。我睡觉了。”毛格利跑进丛林,躺在一块岩石上,睡得像个死人,睡呀,睡呀,睡了一整天,直到黑夜又一次降临。
他醒来,看见巴赫拉在他身旁,脚边还放着一只刚杀的公鹿。巴赫拉好奇地看着毛格利用剥皮刀割肉,吃喝完了之后,下巴托在手里又想开了。
“那个男人和女人安全地到了坎希瓦拉,”巴赫拉说, “你的狼妈妈让鸢鹰奇尔送信回来了。他们逃出去的那天半夜里找到了一匹马,走得很快。这样不好吗?”
“这很好。”毛格利说。
“今天上午太阳升得老高了,你那个村子里的人才出来活动,吃过饭又赶快回到了屋里。”
“他们有没有碰见你?”
“可能碰见了。黎明的时候我在村子门口的尘土里打滚,也许我自己还哼唱了几句。现在,小兄弟,没有什么好做的了,来和我、巴鲁一起打猎吧。他有新窝想让你看看,我们都希望你回来,和过去一样。去掉你脸上那副神情吧,连我看了都害怕!那个男人和女人不会被扔进红花里去了,丛林里一切正常。
这不是实话吗?让我们忘掉人类吧。”
“过一阵才能忘掉他们。今天晚上海斯在哪里吃草?”
“他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谁能回答得出这个不说话的家伙在哪里?可是干吗要找海斯呢?有什么海斯能干而我们干不了?”
“叫他和他的三个儿子到我这里来。”
“可是,说真的,小兄弟,对海斯说来或者去似乎不太合适。记住,他可是丛林的主人,在人类还没改变你脸上的神情的时候,他就教过你丛林里的主人语言。”
“这也一样,我现在也有一句主人语言告诉他。叫他到小青蛙毛格利这里来。如果他一开始不听,就说让他来是因为劫掠伯特坡田地的事。”
“劫掠伯特坡田地,”巴赫拉为了保证记住,重复了两三次,“我去。海斯会大发雷霆,我宁肯晚上不打猎也要听听主人语言是怎样逼迫这个不说话的家伙的。”
他走了,留下毛格利自己,他愤愤地把剥皮刀捕进地里。
毛格利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人血,现在他看见了,而且在捆米苏阿的皮绳上还闻到了她的血的味道——这对他意味深长。米苏阿对他很好,使他懂得了什么叫爱,他深爱米苏阿,就像他恨其他的人那样深。他厌恶他们,厌恶他们的谈话,他们的残忍,他们的胆怯,不管丛林如何对待他,他都不会使自己回去过人的生活,再让自己的鼻子闻到那种可怕的血腥味。他的计划更简单,也更彻底。当他想到是老布尔迪晚上在菩提树下讲的一个故事启发了他时,他对自己笑了。
“那确实是主人的语言,”巴赫拉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他们在河边吃草,听到这句话,像小公牛一样老实。瞧,他们来了!”
海斯和他三个儿子像平常一样悄无声息地走来了。河里的湿泥在他们身上还没干,海斯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他用长牙从地里挖出来的新芭蕉树的绿色树根。可是,巴赫拉把一切看在眼里,在他看来,海斯巨大身体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显露出,那决不是丛林主人来对一个人的小孩子说话,而是心怀恐惧的动物来到了一个无所畏惧的人面前。他的三个儿子摇摇晃晃地站在他们父亲的后面。
海斯向毛格利说“打猎好运”的时候,毛格利几乎头都没抬。他的身子摇来晃去,两只脚不停地倒换着,过了好长一会儿才说话。他开口的时候对着巴赫拉,却不对着那几头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