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石在院子里发现了一棵老野菜,他闲来无事,就把那棵野菜慢慢的拔出来揪了根子,然后放到水里涮了涮。转身回到房间里,他一边咀嚼那根苦涩的老野菜,一边坐到了大吉身边。这屋子不算大,然而炕很不小,并排躺得下五六个大吉。此刻正是正午时分,大吉正在睡觉,朦胧间感觉到一滴水落到了自己脸上,她当即将眼睛睁开一线向上瞟,结果看到了明石一动一动的嘴角。
她不动声色,两只手在被窝里暗暗的活动,人也在短时间内醒了个透。就在明石被那棵老野菜苦得龇牙咧嘴的时候,她一跃而起,对着明石暴喝了一声:“哈!”
明石吓得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仰头看着大吉愣了几秒钟,他把剩下的野菜塞进嘴里嚼了嚼,然后起身扑上去堵住了大吉的嘴,用舌头把这一口苦得出奇的野菜全顶进了她口中。然后伸手狠狠捂住她的嘴,明石怒道:“你又来吓唬我!我苦死你!”
大吉确实是很喜欢吓唬他,说是纯粹的“吓唬”还不甚准确,准确的讲,她是很喜欢调戏他。一看到他急赤白脸的发脾气,她就觉得很有趣,很好笑。野菜被她咽了,也没觉出多么苦涩来,反倒是比馒头米饭更多一点清新的滋味。
“这是什么草?”她问明石:“味道不错。”
明石难得听见她夸赞什么东西“味道不错”,便冰释前嫌,顶着太阳又跑去了院子里,蹲在地上又去寻找野菜。院子的后方,挨着后墙的地方,草木最盛,土地也干净,所以他一手挡着眼睛,一手伸出去翻动荒草——他有点怕这堵后墙,因为这后墙上撞死过一个女人,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看得清楚。
将能吃的野菜集成了一小把洗干净了,他回房把它给了大吉:“都是能吃的,毒不死你。”
大吉坐在炕头,不睡觉了,开始吃那几棵野菜。明石坐在一旁,忽然问道:“大吉,你输一次血,很贵吗?”
大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们就一直要住在丁溥天家里吗?”
大吉惊讶的看他:“这里不是挺好的?还是在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欺负你?”
“不是……”明石垂了头:“他又不是让我们白住,你不也是要为他做事的吗?”
大吉盯着手里的野菜,把漆黑的眉毛挑起来又落下去:“我只会杀人,原来杀人,是为了活着,现在杀人,也是一样。你别把我当成平常的女人,我这辈子只能是你这么着过下去了。”
明石挪到了大吉面前,正色说道:“那你是想和我一起过太平日子,还是想就这么像个鬼似的给丁溥天当杀手?”
大吉冷笑了一声:“我说了,我只能是这么着活下去。”
话音落下,她忽然把脸上的冷笑一收:“嗯?”
明石莫名其妙:“什么嗯?”
大吉抬手轻轻一捏明石的衣领:“你要和我过日子?太平日子?“
明石被她这么一问,忽然有些心虚:“啊、是啊!”
大吉探身凑近了他:“过多久?”
“多久?”明石被她问了个手忙脚乱:“那谁知道!反正我没欺负过你,都是你欺负我。你要是再这么天天吓唬我,我看过不了多久我就被你吓死了。”
大吉垂下眼帘,若有所思的微笑了。她的睫毛不是很长,然而非常的黑非常的密,两只眼睛便像是用墨笔勾画过了一遍。今天她的头发挽得整齐利落,显出了修长的脖子,笑也笑得自然,不是平时常见的坏笑。明石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她真是个女人,不是山精鬼魅,不是幻化成了人形的妖魔。试探着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她睡出了面颊上一点绯色,浅浅的红,温温的暖,不止是有颜色有温度,她还有气味,肉体沾染了香皂香,又在热被窝里躺了许久,混合出来的气味。
慢慢的放下了手,明石移开目光,心慌。
病了似的心慌,慌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说也不是笑也不是。从来没这么难受过,原来心慌比心疼更难熬。喃喃的开了口,他连声音都是颤的——颤的,也是狠的,咬牙切齿,不知是爱了谁,或是恨了谁。
“我也能赚钱养活你的。”他不看大吉,越是要对她说真心话,越是死活不看她:“我身体没有别人结实,可我会看。你知道吗?这是个秘密,我会看。后墙上撞死过一个人,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你们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看得见。我还有秘密,你要不要听?你要听的话,我就讲给你。你听了就懂了,我没骗你!”
说完这话之后,他根本没等大吉回答,滔滔不绝的自己说了下去。他的来历,他的母亲,他的苏星汉,他的千目……,不管大吉听不听,不管大吉信不信,他全说了。
说完之后,他的眼前黑了一下。这回可以转向前方去看大吉了,他微微的喘着气,像刚刚走了十里山路一样,累得出了虚汗。
大吉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他:“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你说。”
“你是还想再回明朝?还是不想回了,愿意留在这里?”
明石犹豫了一下:“你呢?”
大吉斩钉截铁的告诉他:“我不想回。”
明石低下了头:“千目死了,我只剩了星汉要惦记,可是……我现在想回也回不去……我怎么回啊……”
他啰啰嗦嗦结结巴巴,大吉也不逼问他,就由着他自己嘀咕。而明石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他抬袖子一擦头上的汗,忽然把话又重新说得清楚起来。
“那就先不回去了。”他告诉大吉。
大吉看着他,嘴角一翘,瞳孔中也有光点一跳。
“不是一定要留在丁家。”她一甩袖子裹了手,伸过去拭了拭明石的鬓角:“你让我考虑考虑,别急。”
明石到了这时,渐渐的镇定了,人一镇定,就变得聪明了些许。
“你考虑也是白考虑。”他的脸上也有了一点笑意:“你肯定是要跟我走的。”
大吉一歪脑袋,一挑眉毛:“为什么?”
明石答道:“因为你爱我。”
大吉愣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这回没话讲了。她是爱他,先前其实也一直糊涂着,不知道自己对他到底有没有爱,后来那天人在汽车里,她透过帘子缝隙向外望,看到了地上惨不忍睹的他,一颗心欢喜得将要炸开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连阳光都不怕了。
那么一瞬间之后,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大吉没松口,说要考虑,就真考虑。而在她考虑的这段期间里,明石无所事事,开始往院子外头溜达。他很自觉,决不乱跑,逛来逛去也总是围着院子走。
这一天下午,他独自往院子后头走,院子后头新近被士兵挖出了一个大坑,瞧着像是要打地基的样子,可是目前地基还不见踪影,打完了地基要建造什么,也不知道。明石站在坑边,看士兵为了挖坑,把棵很老的树齐根伐了倒,坑壁耷拉着条条根须,像是树魂要成精作怪的样子。
他正在出神,冷不防的感觉有人走近了,他扭头一看,很惊讶的发现来者是丁溥天。丁溥天叼着一截烟卷,瞠着眼睛看他,显然也是很意外。
明石这些天吃着人家的喝着人家的,此刻当然不能装傻充愣。对着丁溥天一点头,他打了声招呼:“丁司令。”
丁溥天停到了他面前,比他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叼着烟卷回头看了看,然后他问明石:“你一个人?”
明石听他问得蹊跷,所以点头点得迟疑:“是,我一个人。”
丁溥天回头又看了看,料想这时候大吉肯定不可能出来晒太阳,于是扭头“呸”的一声啐掉了口中的烟卷,然后一把揪住明石,伸手就向他的裤裆掏了一把。夏日的衣裳都单薄,他手又重,这一把就掏得明石弯了腰,而他收回手,不屑的一笑:“就这么个破玩意儿?还不如老子的一半儿!”
然后他对这小白脸子是越看越来气,便伸出长腿一扫,一脚就把明石扫进坑里去了。居高临下的一指明石,他压着声音说道:“你敢到处吵吵,我就让你两口子搬家,听见没有?”
明石坐在坑底,没说话。及至丁溥天晃着大个子走了,他坐在坑中又思索了一番,末了先是就地打了几个滚儿,然后随手捡起一块尖石头,在脸上半轻不重的划了一下,划破了油皮,没伤着肉。然后抓起一把土又兜头撒了个匀,他揪着树根爬出大坑,回家找大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