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石哭了很久,流了无数的眼泪与热汗,最后他的头发湿了,脊梁也湿了,抓着大吉衣裳的手掌掌心也湿了。他紧紧的闭着眼睛,头晕目眩,呼吸很轻,力气和情绪随着泪与汗一起流失,他把自己哭得轻飘飘软绵绵。
大吉很有耐心的等待着,等到听他那哇哇的嚎啕低落成了哼哼的呻吟了,这才低头问道:“给你洗个澡,换身衣服,好不好?”
他“吭”的哽咽了一声,算是回答。
明石知道大吉不怕看男人——吃都吃过,还怕看?可是坐在大浴桶里慢慢的缓过了神,他在蒸腾的水汽中抬起头看了大吉一眼,还是不好意思的蜷起了双腿。
天已经黑了,这屋子里竟然有电灯,开了灯之后,房内亮得比白昼也差不许多。大吉脱了外头的那件黑斗篷,里面还是一身黑,很长很厚的黑发被她挽了上去,盘成了很潦草的一个圆髻,乍一看像个道姑。手里握着一把小剪刀,她站在明石身后,慢条斯理的给他剪了剪满头乱发。现在她已经很熟悉也很适应这个时代了,这个时代的美与文明,她也都很赞同与欣赏。在明朝,她是个怪物,是个妖魔;而在如今,她却感觉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怪,没有那么魔。
把明石的脑袋修剪了一番,又用手指给他梳理出了个小分头,她绕到明石对面看了看他,看他皮肤白白的,眼睛水水的,他瘦得下巴都尖了,又细皮嫩肉的不生胡茬,乍一看,确实清秀得好像一个姑娘。
明石和大吉对视了,可是因为肉体和灵魂都很虚弱,所以目光软绵绵的没有力道。两只手上的污渍和血垢都在热水里泡开了,他抬起手,给自己看也给大吉看:“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大吉低头也去看他的手——新鲜的指甲长出来些许了,可指尖还蒙着一层血痂。
“本来我以为你是死了,可是后来丁溥天派人去那座山上看情况,有人发现了一眼土洞,洞口有人向外爬过的痕迹,他们还捡到了这个。”
大吉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东西在明石眼前一晃,明石认得那东西,所以怔了怔:“我都不知道这东西丢了。”
大吉把手里的玉佩收回了口袋里:“别怕,我不和你抢,丁溥天也不要它了,你喜欢,你就拿回去。”
明石垂了头,这个时候,他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包括那块玉佩。
“我洗干净了。”他低声的咕哝。
大吉找来了一条大毛巾:“站起来。”
明石一摇头:“我不,我自己擦。”
大吉伸手抓紧了他的短头发,硬把他薅了起来。他赤条条的站在水中,两只手被热水泡得针扎般疼痛。这个时候,屁股比较不值钱,就顾不得了,他弓着身,用手去挡前方胯下的物件。大吉没理他,围着他给他擦头发擦身体,及至擦到了他那要紧的地方了,大吉说道:“放手。”
明石摇头:“我不用你,我自己擦。”
大吉轻轻巧巧的扯开了他的双手,在他胯下狠掏了一把。这一把掏得干净,疼得明石“哎哟”一声,简直以为大吉又要狂性大发,把自己这一套东西生生揪掉。
在把明石收拾干净之后,大吉丢给了他一身绸缎衣裤,又出了趟门,用大托盘端回了饭菜。饭菜热腾腾的,是一大碗猪肉白菜汤,和一大盘开花大馒头。
明石只肯喝点汤,这些天他那胃都饿小了,喝了一小碗汤就很饱。而在喝汤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大吉坐在自己对面,居然吃了一个馒头。
“哎……”他问大吉:“你、你吃馒头?”
大吉是把馒头硬吞下去的,不像是在吃饭,更像是在吞石头或者吞纸团,脸上也没有好表情。吞过馒头之后,她又吞了一碗白菜。最后推开碗一抹嘴,她答道:“丁溥天找了个西洋的郎中——不对,是医生,看了看我的病。”
“那你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大吉想了想,然后说道:“大概是贫血症,我记不清了。”
“贫血症还怕晒太阳?”
“我不止得了贫血症。怕见阳光是另一种病,名字我忘记了。”
“那……这病都能治吗?”
大吉盯着大馒头和白菜汤,沉默了片刻,然后抬头告诉明石:“我每个月会接受一次输血。”
“那你平时还要再喝人血吗?”
“不用了。”
“人肉呢?”
大吉听到这里,忽然有些不耐烦,起身站到了地上:“你看呢?”
说完这话,她端起托盘就走了。
明石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得罪了她,不过大吉生气,他不生气。大吉若是气得打了他一顿或者咬了他一口,他想自己依然是不会生气。
独自在炕上枯坐了片刻,明石见炕角也摆着一摞被褥,就爬过去把被褥展了开,自己躺了下去。
可是躺了没有多久,房门忽然又开了。大吉回了来,并且顺手关了电灯。房中立时黑了,明石大睁着眼睛,见大吉走到自己面前,弯腰伸手往自己嘴里塞了个小东西。
“退烧的西药,吃了吧。”
明石起身,从她手中的水杯里喝了一口水。他的确是一直在头晕,可是不知怎的,自己忘记了自己的病。吃了这片药之后,他如梦初醒一般,这才又意识到了自己的热度,同时心慌气短,开始轻轻的咳嗽了起来。
就在这时,大吉抬腿上炕,竟然一掀棉被,紧挨着他躺了下来。明石当即扭头望向了她:“你干嘛?”
“睡觉。”
“你和我一起睡?”
“对。”
“……我病了,会传染你。”
“我身体好,不怕。”
然后大吉又问:“你冷不冷?”
“有一点儿。”
大吉翻身面对了他,先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脸,然后向前挪了挪,紧紧的抱住了他。
明石躺得比她低了些,所以鼻尖蹭过她的下巴,触碰了她的脖子。大吉没有骗他,他想,大吉身上真的没有血腥气了。
“大吉。”他小声的问:“你是因为我生病了,才对我这么好吗?”
“不是。”大吉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很低,很清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以后我要永远抱着你。”
“那我呢?我要是不愿意呢?”
“我不在乎。”
明石不说话了,在她胸前低低的咳嗽,声音空洞单薄,是一点中气都没有的样子。幸而大吉一直在饶有耐性的摩挲他的后背,他这样被人抱着,还被人摩挲着,就感觉自己像是个很招人疼的小婴儿,虽然咳得胸中一阵阵疼痛,但是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