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石被丢进了一间大屋子里。
屋子是间漏风兼漏雨的破房子,仅比四面透风的棚子好上一点。屋内也没有别的摆设,只靠墙砌了一铺长长的大炕,炕席是决计不会有的了,枕头也是想都别想。几个早来了的新兵——包括若干个被拐卖来的叫花子——各自坐在炕上,有的在发呆,有的在用一点烟末卷烟卷儿,还有的则是在打哈欠抠脚。忽然见几名士兵把个类似尸首的东西抬进来丢到炕上去了,众人见怪不怪,面无表情,等士兵走了,也没有人愿意动上一动。
过了许久之后,才终于有人开了口:“死没死?不是死了吧?死了的话,就现在这个天气,那可不能放着他过夜,半夜招苍蝇。”
半夜招苍蝇的确是件讨厌事情,至少会搅扰众人的睡眠,故而有人凑到明石身后,低了头仔细去看他的面孔:“我瞧瞧……”
然后他和转过脸来的明石对视了。
“操!”他被明石吓了一跳:“你醒了你不出声,装******死人想要吓唬谁啊?”
明石收回目光,一句话也不想说,唯一的感觉就是头痛。现在他的脑袋已经彻底失了形状,额角肿着,天灵盖肿着,后脑勺也肿着,各肿各的,在头发的掩盖下各有颜色。他还是想死,在看到了这么一屋子丑陋陌生的面孔之后,他越发的感觉了无生趣。谁也比不上苏星汉和千目,他们两个没了,他就谁都不想要了。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十根手指都不大听使唤,他只是想起了自己和千目手拉手的日子——苏星汉不喜欢和他拉拉扯扯,但是千目喜欢,千目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他攥在手里,正好能够攥得严严实实。
他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千目究竟爱上了自己哪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千目。不过,他想,如果千目能够死而复生的话,那自己就去爱上她好了,反正他们是不打算分开的。不管他们是不是恋人,他们都是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一个是为我死了,另一个到死都在恨我。”他忍着头痛蜷成一团,心想:“我的命运不好,是个扫把星。”
紧接着,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大吉呢?大吉不会也死了吧?”
这个念头让他差一点就坐了起来,但是他很快就又闭了眼睛,心想死就死了吧,都死干净了吧!
明石长久的躺着,起初并没有人想要招惹他,怕他忽然死了,一笔人命账要记到自己身上;但是等到天黑天又亮之后,众人发现他那一口气喘得很匀,并没有要死的意思,就不肯再给他优待了。
这新兵之中,很有几个老兵油子,也打过若干次仗,在战场上抢到了钱财就当逃兵,待到钱花光了,便轻车熟路的再来当兵。这些人无所事事,闲得难受,又见明石与众不同,分明是个小白脸的模样,就忍不住要拿他解解闷。解闷的第一步,是喝令明石去倒马桶——为了防止新兵逃跑,这破屋子到了夜里,外头就有人站岗,屋中的人若是有了内急,便统一的全在内解决。
明石抱着膝盖坐在炕角,看着非常的像受气包。老兵油子向他喝令第一声,他不理睬,喝令了第二声,他依然没反应。老兵油子的面子挂不住了,当即跳到他面前,劈头抽了一个嘴巴:“你他妈聋了?”
明石双眼一翻,顺势而倒。然后别人再怎么摇晃推搡他,他都不动了。
众人见他这是昏了,便各自退却,老兵油子环视四周,认为无人胆敢向教官告发,便也悄悄的躲远了。
这第一天,新兵们单是在屋子里坐牢,并没有出去接受军事训练,只在下午出了门,在黄土漫天的操场上见了见太阳。明石半死不活的醒了来,也挪着两条腿出了门,这回没人搭理他了,他便独自蹲在角落里,用那两只惨不忍睹的手在地上翻翻找找。
赶在太阳下山前,新兵们又被集合起来赶回房内。明石垂头也回了去,照例还是抱着膝盖在大炕的角落里坐。这时屋子里开始有些热闹了,有那满不在乎的,开始谈笑风生的扯淡,有那是被拉壮丁拉来的半大孩子,则是又怕又想家,抽抽搭搭的抹眼泪。老兵油子抽了一根私带进来的烟卷,然后眼珠一转,望向了重新活过来的明石。
光着脚丫子站到了炕上,他向自己的左邻右舍递了个眼色,然后揎拳挽袖的走向了明石:“哎,小子!”
明石袖着双手,缩成了很小的一团。抬头看了他一眼,明石终于做了回答:“干什么?”
老兵油子蹲了下来:“哟,不是哑巴啊?”
明石盯着老兵油子的脸,看了又看。老兵油子被他看毛了也看火了,手摁着膝盖想要把腰挺起来:“怎么着——”
明石一直等着对方张嘴,对方一张嘴,他就有机会动手了!
他那两只手——如今看起来已经不大像手——猛的往老兵油子嘴里一塞。老兵油子吓了一跳,紧接着就觉着自己嘴里多了活物,有心要吐,可明石一跃而起把他扑到了身下,一手捏着他的鼻子一手捂着他的嘴,无论如何不肯放。围观的旁人愣了愣,起初是没看明白,后来忽然明白过来了,慌忙围上来把明石往下拽,明石咬牙切齿的松了手,而老兵油子坐起身张了嘴咔咔的往外吐,一吐之下,围观众人又是吓出了一声惊呼。
老兵油子吐出了半截黑蜈蚣!
蜈蚣这东西不比其它的虫类,那个百足蠕蠕的样子,单是看一眼便足以令人心惊。更可怕的是如今吐出来的只有下半条——那么,上半条又是到哪里去了?
老兵油子并非单枪匹马,也是有战友的。他的朋友们扒开了他的嘴往嗓子眼里看,又让他自己伸手抠喉咙往外吐。老兵油子不敢耽搁,依言行事,结果先是吐出了晚上吃的一些糙粮菜糊,吐光了继续强吐,他开始觉着有东西坚硬的往嗓子眼里拱。
他吐得没力气了,还是他的朋友们咣咣捶打他的后背,要把他噎在喉咙里的玩意儿硬震出去。他把心一横,嗓子眼往外一努,结果用手指从口中抻出了半条蜈蚣来。
蜈蚣没死,还活着,丢在地上了还在乱动。有人上前一脚将它踩了个稀烂,而老兵油子喘息着回过头去看明石:“行啊,小子!算计老子,下手挺狠啊!”
明石依旧抱着膝盖,轻声说道:“×你妈的,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老兵油子是真跑过战场真杀过人的,但是敢杀人不代表他敢往嘴里含上半条活蜈蚣。死去活来的恶心了一场之后,他红着眼睛冲向了明石。
这正合了明石的心意,闭着眼睛一低头,明石心想:“你打死我吧!”
然而老兵油子刚捶了他两拳,这军营里的长官就推门进来了。老兵油子当场后退,其余人等不识长官的厉害,则是愣怔怔的对长官行注目礼。
长官捂着鼻子扫视了一圈,见这屋里头关着的确实都是活人,便满意的又退出去了。
经了长官的一吓之后,老兵油子的锐气忽然消失了许多,不那么想把明石揍扁了。
然而,在这一夜的午夜时分,他睡得正酣之时,忽然有两只手压上了他的胸膛。他朦朦胧胧的睁眼一看,就见一张惨白的脸悬在自己上方:“你打死我吧!”
老兵油子没说出话来,只毛发皆竖,惨叫了一声。
明石认为全屋子里的新兵中,顶数老兵油子有杀人的力量和勇气,所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老兵油子饱受他的骚扰,连撒泡尿都要听他在身后嘀咕“你打死我吧”,以至于较为辛苦的新兵训练还没开始,老兵油子就打算带着伙伴们再逃一次了。
新兵们商量了一番,末了统一的认为明石有精神病——大概这小白脸真是个书生,是被人拉壮丁拉进来的,出又出不去,有家也不能回,发发疯也很正常。不过因为不能确定他是文疯子还是武疯子,所以为了众人的安全,大家还是决定报告长官。
于是,不出两天的工夫,长官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把明石从那间臭屋子拎出来,送去马厩喂马去了。
明石很沮丧,并且开始出现幻觉,时常看到千目和苏星汉并肩站在一起,对着自己冷笑。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冷笑了,于是对着马说:“你踢死我吧!”
然而马也不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