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石没有死。
在血池的酸液漫开来,将墓室内一切活的死的尽数腐蚀消灭的时候,他没有死;墓室内石块纷落如雨,天地崩溃塌陷的时候,他也没有死。他在土中穿梭,穿梭的道路也许是当初工事遗留下来的通道,也许是山中野兽的洞穴,总之他在爬到墓顶最高处时,他发现自己有路可走。
有路可走,他便走。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单是凭着直觉向前冲。有时候,隐隐约约的,他差一点就要想起千目,可是不知怎的,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儿,所以他就始终没有想起来她。
就好像他从来都不认识她似的。
爬到最后,他力不能支的趴在了土洞里。前方有了光,侧着脸向前望,可以看见前方洞口外的夕阳。他看了看夕阳,忽然觉得自己很累,就闭上眼睛睡了。
他睡了很久,睡到了夕阳变成朝阳。睁开眼睛爬出洞口,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坐在了一片草地上。兴许是朝霞特别红的缘故,他望过了天边再看身下,就觉得草地青翠极了,自己坐上去,也会浸染出满身的绿色。
抱着膝盖前后晃了晃,他想,千目死了。
千目死了,苏星汉可想不可及,也和死了是一样的。指尖在疯狂地挖掘中失去了皮肉和指甲,鲜血和泥土结成了坚硬的痂。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没觉出疼来,心里脑里就只有茫然。
他在地下世界里与世隔绝的独活了十几年,都活得安然,结果只出来过了不到一年,只认识了星汉和千目两个伙伴,过去的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再让他孤独一个人,他就不知道怎么活了。
他很惶恐,可是因为没有人看他,没有人哄他或者训他,所以他忽然间不会了哭。蜷着手指站起身,他原地转了个圈,还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要不然,我也死了吧!”他想。
于是他又站了起来。身边是一样武器都没有的,想要解了裤腰带去上吊,十根手指又僵硬着全不能动。一步一步挪到了草地边缘,他在一棵老树前停了下来。
“这个好。”他想。
然后后退了几步之后,他紧闭眼睛低了头,猛的向前冲了过去,一头撞在了老树树干上。“咚”的一声闷响过后,他倒在了大树旁。
遗憾得很,老树虽然好,可是他力气有限,并没有撞碎了自己的脑袋。人事不省的躺在草地上,他起初看着像是睡了,渐渐的,和老树接触过的额角泛了红,流了血,鲜血流得无声无息,点点滴滴全渗进了他的短头发里。一只脏兮兮的狐狸抽着鼻子,像狗一样鬼鬼祟祟的跑了来,围着他转了几圈之后,不知为何,没有下嘴,只在他的脸上舔了几口,又在他的头上也舔了几口。
大概是因为他这人滋味不好,所以狐狸舔过之后就又跑了。
几个小时之后,狐狸大概是实在找不到食物,所以又跑了回来。把尖嘴凑上明石的咽喉,它呲出獠牙,想要直接咬一口狠的。然而就在它的獠牙刚刚见了空气时,明石忽然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对于狐狸来讲,他是个庞然大物,所以狐狸见势不妙,当即缩回獠牙又逃了。
明石不知道自己刚从狐狸口中捡回了一条性命。闷闷地坐在草地上,他抬头看看天,好天气,天空一碧如洗。
“我再去找个新的人吧!”他想:“也许还会有新的人对我好、爱上我呢。我长得这么帅,别人都叫我小白脸,大吉那种妖魔鬼怪,不是也喜欢我吗?”
然而,他随即又想:“千目要是知道了,一定气疯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气息一颤,一股子滚烫的酸楚滋味从胸中涌上了头脸。他爬起来往远了走,一边走一边拼命地抽鼻子,怎么抽都是涕泪横流。忍无可忍的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皮破肉损的手指头狠狠蹭上了他的脸,十指连心,疼得他一哆嗦。两只手像是攥了火炭,甩不开放不下,于是他悲到了极致也痛到了极致,便在山林中弯下腰,歇斯底里的大吼了一声。
这一声吼振聋发聩,简直类似轰鸣,震得几丛林木外的过路人一抖。抖过之后,过路人——一共是有两名——对视一眼,小心翼翼的觅声寻了过来。
在见到明石之后,过路人之一开了口:“那个……兄弟,你怎么啦?”
明石看了这二人一眼,发现这二人长得獐头鼠目,相貌甚是丑陋,即便是和苏星汉那种粗手粗脚的野小子相比,也还不如苏星汉的一根脚趾头,心中便有些厌恶,不肯理睬。
过路人见他不回答,踉踉跄跄的只是要走,便又追问了一句:“你没有伴儿?一个人在这山里走?”
明石觉得这两个人很烦,所以依然是不理睬。
两名过路人前后看了看,见周围确实是没有其他活物了,便互相对视一眼,换了眼色。另一名过路人——一直没有发过话的——这时就从腰间解下一根防身的短棒,猛的抽向了明石的后脑勺。
明石应声而倒,又晕了。
两名过路人——本来是打算在这山里溜达溜达,打几样野味回家下酒的,这时野味也不打了,抖开一条麻袋把明石往里装,一边装一边又对话:“哥,这人的个子可挺高,是不是能多卖几块钱?”
“你想的美!这玩意儿不论高矮,只要是活人,没残疾,能选得上,就都是十块大洋。”
“那我刚才那一棒子,不会把他打傻了吧?”
“没事没事,招兵的是咱老叔,只要看着是个全须全尾的人,老叔就能要。等钱到了手,他在营里是傻了还是死了,跟咱们有个屁关系?”
弟弟听了哥哥的高论,心悦诚服,于是兄弟二人趁着天色还早,抬着麻袋迅速下山,进了一处村庄。
村庄里驻扎了一个营的士兵,附带着一个草台班子似的征兵处,谁肯来当兵,就能得十块大洋。但俗话说得好,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所以除非是穷得没招了,否则正经人家的小子绝不会往征兵处跟前凑。总揽征兵大业的营长着了急,简直想要带着手枪冲进百姓家里拉壮丁,但在行此下策之前,营长还是克制住了冲动的情绪,决定过一阵子再来公开抢人。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有游手好闲心狠手辣之徒,从县城里捉了几个叫花子过来,卖大姑娘似的把叫花子卖给了征兵处。叫花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成了大兵,而大洋则归了那帮临时客串的人贩子。
叫花子可捉,那走山路的独行客自然也可捉,尤其验兵的人还是他们的老叔。兄弟二人豁出力气,一鼓作气把明石运到了老叔面前。老叔解开麻袋瞧了瞧,发现里面这人哼哼唧唧的,的确是没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把明石丢进了新兵营房中,然后取出十块大洋,自己留了两块,给那兄弟二人一人四块,正是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