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着沸腾的人群,把话一转: “打游击,不能带伤员,这就是红军的难处,他们就在那里。”陈毅指着草棚外的伤病员。他们本来都是体强力壮精明能干的好后生,能劳动,会打仗,有的还能解文识字看书报,你们少儿子的可以领他们回去当儿子,你们少女婿的可以领他们回去当女婿。”陈毅看见几个姑娘羞红了脸,低下头去暗自笑,“这要看你们有没有好眼力,我让你们随意挑,挑了再换可就难了!”
人们发出欢乐的笑声。
“伤员们担心你们不会治伤,可是我不担心……”
“我们用草药土方也能治!”一个老头充满信心的大声说。
“对,土办法不比洋办法差!”有人补充。
“我们还有医生留在游击队,”陈毅说,“实在需要还可以找他们!”
“好啦,让我们去挑吧!”人们等不及了!
“还有几句话,抬走轻伤的,每个发五块大洋,抬走重些的,发十块大洋,这是咱们的林医生!由她带你们去!”
“可是,还有无人抬的呢?”提问的是罗自勉。
“老先生问得好!”陈毅特意向老人表示致意,“可见乡亲们想得很周到,没人领的,我们就留医院里……”
罗自勉舒了一口气。
大家欢呼地拥向伤病员。有的在奔跑中跌倒了。
他们将有一个陌生的儿子或女婿!
伤员将有一个陌生的家!
这是罗自勉屋后边山沟里的一间造纸棚。这里住着三个妇女,国民党占了于都之后,她们就躲到这里来了。
“丽珠,丽珠!”罗老人在屋外叫着。
方丽珠走出来。
“快,跟我到竹林坑去抬伤员去!”
“可是游击小组没有给我任务!”
“这是我自己的任务,我要你帮我去抬一个人。他是我的朋友!”
方丽珠跟着老人向竹林坑奔跑,她没有想到七十岁的老人还有这样大的脚力!
老人的判断是对的,除了十几个伤残很厉害的伤员外,只有他的朋友没人领走,他病得太厉害了。
但老人坚持把他抬到自己家里。
三、陈毅与项英
陈毅坐在沟口上一块垫了军毯的石头上,他的大腿坐骨负重伤。只能歪坐着。看着伤员被群众抬走,他的心情是沉郁的,他不知道今后的工作能不能顺利开展。原因是他和项英的观点很不一致。
红军西征之后,项英接他回机关,传达中央临行前的部署。商讨红军走后的行动方针。这场争论是激烈的,也是极不愉快的。项英有选择地向陈毅念了他的长条笔记本,陈毅半天没讲话。
“要我们承担保卫苏区的指导思想是不对的,”陈毅听了项英有关情况及任务的介绍后思索了很久,“这会影响我们的作战方针!”
“红军主力西征,必然把敌人主力也拉走,这会减轻中央苏区的军事压力。在湘西与二、六军团会合后,打几个胜仗,然后再杀回来,我们来个内外夹击,可以彻底粉碎敌人的围攻,恢复和扩大我们的苏区!”项英说得很有信心。
“我们应该承认五次反‘围剿’的失败,红军主力在时,尚且无法打退敌人进攻,而红军主力撤走,我们反而能够保卫,这是梦想!”
“你这种悲观情绪我是早就知道了。打了几个败仗就气馁。我希望你彻底转变。”不愉快的谈话被秘书打断了。
图书馆馆长请示如何疏散图书,哪些书应该包装收藏。
“你告诉张馆长,凡是马列主义经典着作和革命报刊一律妥善收藏,好了,你对他说,两个小时之后我到图书馆亲自检查。”
陈毅不耐烦扭动着身子,他感到项英目前在干着不应该干的事:
“我既不悲观也不气馁。我是清醒的估计当前的形势。我们在占绝对优势的敌人面前应该组织退却,有计划的退却。”
“这不但是失败情绪,简直可以说是绝望情绪了!”项英打断陈毅的话,居高临下地教训说:“我们应该根据中央的精神坚持斗争。进行决战。”
陈毅据理力争:
“应该说这是博古、李德的精神!是使五次反‘围剿’遭受严重损失的精神。我们不能机械地执行指示。应根据实际情况处理问题。”
项英心想,我同李德、博古谈话时,对陈毅的评价是何等正确啊。
谈话又被电话铃声打断了:是医院院长请示医疗器械是否也要包装埋藏的问题。
“包装?埋藏?你们再有了新的伤员怎么办?”项英有些恼火。“我看你们都被失败情绪传染了。什么都想藏。什么?伤病员疏散问题?不是给你指示了吗?大家有意见?什么,有的伤员竟然闹事?真是岂有此理,哪一件事照顾不到都要出纰漏,好了,下午四点钟,我去你们那里,召开全体大会,我讲话……”
电话刚挂,司令部又来电话,告诉他敌人进占了宁都。
“你们告诉前方,必须积极战斗!”项英森冷地说,好像怒视着前线指挥员,“失败情绪绝对不能在战斗部队里出现!下一步的部署正在研究,一个小时之后再告诉他们!”他把电话挂掉,面对陈毅急急地说:
“恐慌,恐慌,我们这时最最需要的是镇静。现在敌人正猖狂进攻,我们应该给他点颜色看看,来个迎头痛击!”
“痛击?力量呢?”
“我想的正是这件事,我们唯一的主力是二十四师,这是不够的,可是我们还有独立三团、七团、十一团、再加江西军区的一、二、三、四团;赣南军分区两个团,杨赣军分区十三团,登贤独立团,三加四等于七,再加四等于十一,好,共十一个独立团,可惜集中不起来,不能形成拳头。我们可以组建三至四个新的师。再把各县独立营、游击队扩大升级成独立团,这样,我们一次可以消灭一个师的敌人,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组建需要时间来集中,重新调整干部,要有个过程!”
“我反对这种作法。”陈毅激动起来,带着痛苦的声调说,“这样会受极大损失的,甚至是毁灭性的。我主张立即作分散的准备,就是主力二十四师也要分散,作为游击队的骨干。从红军主力西征后,大兵团作战的局面已经结束了,我们在思想上应该作长期艰苦斗争的准备,在组织上要把机关干部压缩到最低限度,把多余人员充实到游击队去,造成遍地烽火。目前,我们不应该陷在事务堆里,什么医院啦,图书馆啦,全都不是当急之务。”
“在你看来什么最紧要呢?”项英满脸乌云,似乎难以忍受,这种坦直的锋芒毕露的指责,是下级对上级的态度吗?
陈毅觉得伤口疼得难忍,脸上直滚汗珠子,但也不能不充分地表述自己的意见。他有游击战争的丰富的实际经验,在有关留守部队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再一次据理力争,他说:
“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安排游击区域,指定负责人,布置秘密联络点,坚壁清野,运粮盐进山,作最艰苦的长期的打算。”
项英把他的长条笔记本“啪哒”一合:
“好吧,看来我们是谈不到一起了,你的意见,当然,我会考虑的。我们的大政方针,需要在中央局会议上讨论决定,我看,你的伤痛,已经使你吃不消了,你回医院去安心治伤吧,不过,如果你精力体力还能支持的话,苏区的伤病员疏散工作,就由你来负责吧,我的事情实在太多。”
“你应该抓主要的。医院,图书馆,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应该交给机关部门去管,各司其职嘛。”
“可是,都是些木头人,拨一拨,转一转。真是没有办法。”
“你不让他们自己转,老想拨他们。我总以为,婆婆不站在一边指手划脚,媳妇会干得更好……”
陈毅只能慨叹一声,有些话他不好说出来,只觉得伤口加倍地疼起来。他拄杖而起,又想起一件事情。
“在这种形势下,何老(指何叔衡)秋白应该早些安排向上海转移。”
“你总是把事情看得过分严重!我想还不到四散奔逃的时候。好,好,你放心养伤吧,我会考虑的!我会安排的!”
项英竟然亲自把陈毅推送到门口,扶他上担架。
他回到屋中,立即拿起电话:“给我要贺昌同志……”
项英在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地处理着一切事务,他不知道争取战略转变的大好时机,在这些繁乱的事务中,慢慢消失。
那时,国民党各路纵队因为在历次“围剿”中吃够了苦头,即使得知红军主力西征之后,仍然不敢贸然长驱直入。他们担心这是红军的圈套,以此来破坏他们的堡垒战术。
他们犹如在西城门外的司马懿,生怕中了诸葛亮的埋伏。仍然用步步为营,渐渐推进的办法试探虚实,坚持原有的堡垒战术,而且南路敌人撤回了广东,这就给中央苏区红军进行战略转变以比较充裕的时间。
项英对主力红军远征的情况是清楚的,但他为了鼓舞留在苏区指战员的胜利信心,给他们造成主力很快就可以回头的印象,使大家处在盲目乐观状态。而他的决战方针,便在这种心态中得以顺利推行。
项英几乎没有察觉,在他的目光达不到的天际,一场巨大的灾难的魔影,正乌云般向苏区中心缓缓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