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将念及的,
是你曾带来的阳光。
不很乍眼,不很明亮,
却温暖了整片大海。
苏晚的心情低落得一发而不可收拾。自那天她亲口说出喜欢顾文熙的话以后,萧煜的闷闷不乐也愈发明显。
黄昏的光泛着夺目的赤金色,一寸一寸地扎入厚重的云朵里,在远方开出了绚丽的云花。梧桐树仍旧郁郁葱葱的,宽大的叶子结束了一天的灼热炙烤,此刻却更加精神抖擞。楼梯拐角的窗前,夕阳轻轻落下,在昏暗的走廊里映射出几道金色泛白的光线,而梧桐叶便洒落窗台一片尘埃,兀自生机勃勃地等待日落西山。
操场上,体育队的学生还未离校,一个接着一个的绕着跑道追逐,很快便汗如雨下。有些不拘小节的,就脱下校服外衫,光着膀子吆喝着口号。
苏晚站在三班门口的窗前,高度刚刚好,一整个操场——绿色的草坪,红色的跑道,尽收眼底。
在不显眼的未知角落里,偶尔有出双入对的男生女生趁着放学的时间,牵手拥抱,低语一天不曾诉说的苦情。
那是一种极致的幸福,一种千帆过尽后的幸福。
傍晚的风不若晌午那般燥热,轻轻略过闷热的空气,吹起苏晚额前零星的碎发。彼时,她穿着校服,扎长长的马尾,站在窗前,注视着顾文熙投篮的身影。
因为念旧,所以不易放下。
苏晚想过许多种她同顾文熙的对话,却没有一种如昨日那样简单。或许,她从一开始便不该怀有希望。顾文熙也重情,重到他此时此刻无法放下关玥。
听说顾文熙去酒吧找过关玥。而那时,关玥正随意地靠在一个男人的肩上,画浓浓的妆,穿低胸裙子,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根香烟。那根烟因刚点燃而裂开一层黑灰,一点星星光亮穿透瞳孔,刺痛神经。
一个人萎靡不振的时候,往往牵动着身边的人郁郁寡欢,如顾文熙,如苏晚。
曾经开朗的关玥、强势得肯面对冷嘲热讽帮她说一句话的关玥、追着顾文熙不死不休的关玥、一眼看穿她小伎俩的关玥,如今已不再若昨日阳光般温暖。
人会变。时间通常能教会人一针见血的道理,不用文字,不用语言,它只需悄悄带走一些人、一些灵魂,在世界看来,就改变了一切。
苏凉的病情已经逐渐稳定。苏晚常常对他说起幼时的糗事,说着说着她会自己一个人傻傻地笑着,而苏凉的眼里,似乎只有天花板苍白的颜色。
“哥,你明明只比早出生三十秒,却自以为聪明地早上学,现在好了,等在过一阵子,你好了,就要和我做同学了……”
她呢喃着,缓缓流下一行眼泪。
***
六一儿童节那天,关玥因吸烟接受学校警告处分,记入档案。
“关玥,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苏晚看着她嘴里吐出的烟圈渐渐弥漫,将她精致的面孔隐约遮住,仿佛下一秒,她便会融入袅袅青烟中,一去不回。
“疯?说得好啊,苏晚,我他妈可喜欢疯了,我告诉你,没人有资格管我!你以为你谁啊?我爸我妈?他们都不要我了,你算老几?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顾文熙不是?好啊,让给你!”关玥的眼睛不再是往日的神采奕奕,如今剩下什么呢?讥诮?嘲讽?轻蔑?不屑?亦或是,伪装?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让给我?顾文熙不是随便的什么东西,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让给谁。关玥,别伤了自己,也伤了爱你的人。”
于是,似乎有片刻的挣扎自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滑过,快得无法捕捉,好像从未有过。
“呵……”然后,她轻轻一笑,转身离去。
自那天以后,关玥再也没有在实验高中的校园里出现过。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也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大概唯一能够知道的,便是她还在这片蓝天下,以他人所不明了的方式,默默无闻地生活着。
关玥,是个值得心疼的人。
顾文熙大约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那一对曾风靡校园的模范情侣,如今只剩一个形影单只。操场上时常扎堆聊八卦的小女生们,少不得一通议论。
诚然,他还是他,顾文熙还是顾文熙。
“新安公寓不出孬种。”萧煜说这话时,眼睛一个劲儿地看顾文熙,顺带着形态各异的眉毛,那架势,似乎下一秒眼睛里便要放出电花一般。
“嗯……”
顾大少,仍旧惜字如金。
阳光降临时,
你的容颜,
在我面前。
听说,高二十班有个叫陆之唤的人,长相平平,家世平平,成绩平平,自然,追女朋友的手段也是平平。是以,趁火打劫的不如病床上干躺着的倒也在情理之中了。这位名叫陆之唤的仁兄,坚持不懈地第四次被我们纪晓晓姑娘委婉拒绝,可世界上有种人越挫越勇,说白了,脸皮厚。
萧煜萧大少对此人的毅力深感佩服,且不说仁兄勇气可嘉,便是这份厚脸皮也是常人难以企及之境界。于是,萧大少决定,坚决向其学习。
陆之唤对纪晓晓早已有所了解。从彼时苏凉追纪晓晓三天之内传遍整个校园起,苏凉的长相大家有目共睹,好奇纪晓晓又是何许人也的数不胜数。于是,那会儿,陆之唤便认识了纪晓晓,并不断从别人口中听说纪晓晓。
他时常趴在窗户上,从硕大的校园里寻找纪晓晓温和的笑容,然而后来苏晚问起时,萧煜却说,陆之唤这人远没有面子上看的这样单纯友好。
但是,苏晚说不出他的不好。
“陆之唤这个人,总觉得做什么事都太假……”萧煜撑着脑袋,手里的笔在指间翻转,一圈又一圈,绕过华丽的色彩与弧线,怦然落地。
“但是你又说不出他到底哪里不好。不是吗?”苏晚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的笃定那样明显,在窗外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总之离他远些没错。陆之唤……说到底也是在哪听过的名字……”
究竟在哪听过呢?
盛夏的风夹杂着暖融融的味道轻轻走过实验高中的校园,梧桐树的叶子宽大而又茂盛,郁郁葱葱的一团绿色云彩,在强烈刺眼的阳光下,继续书写一地斑驳。走廊的拐角深处,不再有人久久逗留不去,走近了才发觉,墙角已落了薄薄一层灰尘。那是顾文熙第一次出现的地方,夏日里的光影那样美好而又温凉,转瞬即逝。
泥土里偶尔会钻出几只蚯蚓,胆小的女生总不会从梧桐树下走过,苏晚看着,走着,突然想起民国那会儿,硝烟四起,宋美龄说她喜欢梧桐树,而彼时战火纷飞的年代,蒋介石将整个南京都种满了梧桐。没有理由,只是因为,她喜欢。
那是一段值得岁月为之倾倒的爱情,盛大,耀眼,却如斯平淡。
苏晚想,如果她是蒋介石,也一定会将顾文熙的世界种满梧桐。
只是,满心欢喜与期待,却忘记问他愿意否。
校园里四处都传着苏晚喜欢顾文熙的声音,也有斥责她趁关玥不在妄想抢人家男朋友的刻薄话语。不过,她其实并不在意。苏凉尚未痊愈,关玥下落不明,这一切都在光阴流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苏晚措手不及,确也无可奈何。
直到那天晚上,新安公寓一栋楼的门前,关玥出现了。
“苏晚,”她很憔悴,脸上毫无一个十六岁少女该有的光泽。黯淡的眸光下,是青黑色的眼圈,“我找过顾文熙了,这段时间,很感谢他。我知道,其实你很早很早就喜欢他,你不需要解释,我都明白。所以,苏晚,我请他照顾你,也希望你帮我照顾他。这也是也所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关玥……”苏晚的瞳孔有些收缩,一股茫然油然而生。
“我妈让我出国,东西已经准备好了,签证也办下来了。过段时间就走,我来和你告别,”关玥吸了吸鼻子,眼眶发红,“其实你不明白,顾文熙他为你做了很多。他对我甚至及不上对你的十分之一。你好好珍惜吧,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明白。”
苏晚终于愣了——什么意思?什么十分之一?顾文熙做了些什么?
“你不用问了,以后他会告诉你。有些事情,你们新安公寓里这些人的事,不是我能够参与的。但是,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请你,一定要相信他。”
请你,一定要相信他。
后来,一语成谶。
六月份毕业季的到来为这个闷热的大夏天徒增了几分伤感与无奈,空气里低沉与高亢的情绪到了极点,两种极端的人也终于开始了他们今后不同日子。
苏晚在医院里,看着苏凉,沉沉地发呆。可以说,苏凉的病情稳定了许多,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的。医生说,这已算是癔症患者里最好的情况了。承蒙上天眷顾,只要苏凉肯与癔症纠缠,就一定会有醒过来的希望。
十岁那年,苏晚高烧40度。苏凉坐在她床边削苹果,一边削一边说:“我们漂亮的晚晚要快一点好起来,听大人们说削苹果的时候苹果皮只要不断,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然后,他真的削了一个完整的苹果,苹果皮没有断开,他说:“让我家晚晚明天就好起来吧。”
第二天,苏晚退了烧。苏凉笑得很满足。
现在,我来给你削苹果,苹果皮不断,我的愿望就要实现——我希望你可以好起来,快点好起来。
深夜的风寂静温凉,苏晚伏在床边沉沉睡去,而星光中,是他明亮的瞳孔。
***
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八号,关玥离开,前往新加坡。
机场的门口,她与苏晚深深地拥抱后,扎起高马尾,穿一身背带裤,拖着行李箱,如当年苏凉离开时那样,留下一个浅浅的、惊艳了岁月的微笑,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文熙没有出现。
自那天以后,苏晚再也没有同顾文熙说过话,没有同他打过招呼,而顾文熙,每每想要说些什么,换来的,不过是苏晚擦肩而过的光影。
二零零一年九月三十号晚上七点,纪晓晓打来电话——苏凉醒了。
深沉的月光里,
影子不再清晰,
朦胧,模糊。
苏凉的清醒在苏晚刚要同他说话时便结束了。这样的结果并不美好,纪晓晓哭了,她说:“晚晚,他只叫了你的名字……可是你不在。”
苏晚很后悔,她不知道明天苏凉还会不会醒来,还会不会喊她的名字。
一个学期的时间,他停留在病痛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管凡尘俗扰,只在自己安静的世界里行走。他的眼睛总是无光而没有焦距的,已有半年,他没有好好看过她。
苏母从单位赶到时,苏晚与纪晓晓都已经离开。
沉静的夜里,夏日的晚风这样哀伤,吹了又吹,奏的是心事的晚歌。
“晓晓,我哥会醒的。今天是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她如此相信他,他又怎会让她失望?
苏凉的梦里,他看到纪晓晓流泪的面容,看到苏晚失望的瞳孔,看到母亲低叹的眉眼,唯独,没有父亲。
噩梦,自二零零一年始,没有停下的迹象。
***
我不能说出的,
是你无所希冀的爱情。
如此苍白,
却火热难抑。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窗户时,萧煜的心在尘埃里笃定,他微笑着,艳羡了夏光流年。
学生陆陆续续走进了校门,三三两两地讨论着校园里的八卦新闻,萧煜站在高一三班的门外,眸光温凉,瘦高的身影格外俊朗。他看向的地方,是彼时与顾文熙打过篮球的地方,空无一人。
这里高得刚刚好,可以看到整片操场。而那一袭靓丽的倩影,正逆着光,自梧桐林的斑驳里缓缓行来。
他看着,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