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天光渐渐开了。西域夜空中那种被钦天监的官员们命名为极光的东西也慢慢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天边升起的红霞和没有什么热度的晨光。
狗子打着哈欠,慵懒问道:
“他们……到底还来不来啊?这一路上就没好好休息过,可困死我了!”
“我倒希望他们别来。这些贵人呐,指不定要对咱怎么个指手画脚,老子在这当个逍遥将军就够了,要不然当年人家堂堂军神大人亲自来请我去兵部做事我怎么也能推了?”说起生平最自豪的一件事,关姓男子的脸上写满得瑟。
“得了吧,就你那文不成武不就的德性,要不是那时候军神来邀请张思意大人入兵部为侍郎,又恰好看了你一眼,你以为你有能耐入人家军神法眼?这点破事王将军早和我们说了,还不知羞在这抖搂,陈道长,你说咋能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呢?”
果不其然,狗子再一次拆了男子的台。可是这一次,男子却并未恼怒反驳,只是脸上尽是自嘲。陈道士看到,男子的那柄原本负在身后的长剑,不知何时已挂在了他的腰畔。
那把剑叫明月,名字虽显普通,天下却只此一把。前朝三大剑炉,以所铸造的名剑占据剑榜前十当中六位的正德剑炉为尊,最神秘者,却是出剑最少,流传不广的青天剑炉。这柄明月,便是青天剑炉历来造就的绝世名剑之一,且还是青天剑炉内的上佳之品。削铁断金,无比锋利。
“说的也是,现在想来,也就只够给你们这些娃儿说说威风威风,没想到老王这王八把老子的老底都给抖完了,连威风都没处去喽!”男子面露微笑,却仍是难掩落寞。
“行了,说这些作甚?还是好好想想等会见了那几个贵人怎么好好巴结有没有机会弄个京官做做。”陈道士适时开口打趣,雪地里气氛无疑缓和了些。
自知失言的狗子沉默不语,隔了一会才迟迟艾艾憋出一句:“
“其实将军你身手也不差的。”
听了这话,关姓男子还没说什么,陈道士先笑了起来:
“哪里是不差,把这家伙往江湖上一丢,怕是好些个所谓高手都要失音了!”
狗子一愣,他还真没想到关姓男子在陈道士口里评价这么高,不由问道:
“那道长您呢?岂不是也是厉害的高人?”
“就他陈牛鼻子?还厉害的高人?告诉你小子,前年本将回京述职的时候,远远见着了摘星楼上咱们那位国师虚龙真人,人家轻轻一招手就能摄来几千丈彩霞云雾!啧啧!那才是实打实的神仙风采啊!”关姓男子说道,语气满怀憧憬向往与自豪,仿佛那个手摘星辰,吞霞食气的道人与自己曾凭桌对谈。
陈道士倒也不恼,只是赧颜笑道:
“小道自是比不上虚龙真人的,我那点儿道行也就够护得自己在江湖上不被歹人侵扰罢了。”
狗子不高兴了,反驳道:
“谁敢说道长你不行,我狗子第一个把他剁了!东大营的那群混球每次说到咱们陈思清真人,谁不是毕恭毕敬的?”
就连关姓男子也对名叫陈思清的道士宽慰道:
“狗子说得没错,你现在境界差点算啥,你们道门以前不是有个直接从眠云跳到天人的前辈么?后来听说还破碎虚空成为道门真仙了,你啊,说不定哪天早上起来就能去和那南疆范无敌一战了!”
道士陈思清摇摇头说道:
“不一样的,宗游师祖他在山中修行了百年光景,对于大道的参悟少有人能及,这才能从眠云一跃至天人。而我走的是入世的路子,对于天道的揣摩本就差了一筹,我又不是什么根骨奇佳的大才。道藏里也说师祖这种特例不过是狂华,少现难见,却是可以笑看我们这等院中梅啊!”
他看着天上的云朵,才落过雪的西域天空异常纯净:
“小道这辈子,恐怕也到不到那种高度啦!”
关姓男子走到马旁,同样抬头看着天空:
“那可是顶天的高度啊,世上又有几个人可以说到便到呢?”
狗子也走过来,同望天空,目光深邃:
“你们说的,我都听不懂。”
关姓男子转头,一个暴栗砸在狗子皮帽下露出的前额上。
“知道你不懂,不懂就别瞎哔哔!这回带你出来真他妈丢人,回去以后看本将不好生操练你一番!”
“哦!”狗子破天荒没和男子顶牛,只是吐吐舌头,把脖子缩了缩。
年轻人出生在河北道一户农家,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因为瘟疫没了爹妈,家里的田产在那之后便颗粒无收,养的牲口也在那场连年肆虐的瘟疫里死了,侥幸逃过疫病的少年却差点被饿死。要不是那时候朝廷正巧大规模征兵,为了碗免费稀粥的狗子稀里糊涂就来了西域从军,今晨的这些事也就没他的份了。
在军队,他自然要跟着学习那套基本军体拳,要摆在江湖上,往多了说也算半个武者了。可此时陈思清二人说的东西他却真是云里雾里一点不懂。
那男子刚刚说的操练,却是曾答应过他的要教他习武。对于这点,狗子心知肚明。事实上,西大营里这么多人,和狗子最亲的反而就是这男子。在年轻人心里,这个年过不惑的男人更如同父亲一般。
天光渐渐敞亮起来,消散未久的白云却再次聚积,逐渐要遮挡住难得看见的晴朗天空。
此间三人都明白,这是气候变化无端的西域时常发生的景象。
又一场大雪就快来了。
陈思清抖抖自己道袍的广袖,慢慢悠悠从马背上翻下。这时方能看清他的腰间悬有一柄桃木剑,骑马时被下垂的衣袍遮住了。木剑无鞘,色泽红润,其上木纹细腻明显,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剑是由早春时节南华山上最早开花的桃树制成,虽不是钢铁浇铸,但在强者手中照样能够杀人如麻。莫说千金,便是万金都难以换到这么一把神物。在一些玄道法门精深的道士手里,这种剑更是有劈天裂地的威能。
陈思清选了一方干净的雪垛盘膝坐下,那关姓男子就从马鞍底下抽出一张大毛毡,先引着劣马跪倒在一边,再把毛毡覆在马身上。这样一来,这匹体力极差的劣马就不至于在寒雪里冻死了。
狗子越发觉得无趣,心里暗暗把那狗屁倒灶的贵人骂了一通。回头看见自己的将军也在马旁坐下休息,索性也向后一仰躺在了雪里,眼微眯着,保证已经开始落下的雪粒不会撞在眼球上。
西域的雪多数时候都夹杂着大风,那种暴风雪是驻扎在这的军队的一大敌人。而有时的雪就如此刻一般,是风很小的静雪,看上去,银装素裹,反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雪下大了,飘落的早就不是雪粒而是雪花。狗子的皮帽帽檐拉到了眼帘以下,口鼻流窜出的绵绵白气昭示着这个累了许久的年轻人正静呆在温柔的梦乡。
因此他没能看见此时几步之外正发生的事。
大雪中,盘膝调息的陈思清和关姓男子都已肃然站起。名剑“明月”已经出鞘,被男子单手提着,剑锋斜指前方。而陈思清的右手也已握住了那把无鞘木剑,剑身竟然如活物一样微微颤抖。
他们二人的目光和剑锋的方向一致,在那处,在雪中,有一袭朱袍。
朱袍背对二人,毫不在乎把心口命门留给了锋利的剑尖。要知道,男子的明月长有三尺余,而两方相距不过丈许,男子说不定只用一个欺身挺剑,明月就能在朱袍的正面露头。
当然喽,也只是说不定,现实永远不是说说就能定下的。
朱袍转身,袍子下摆扫过地面积雪,带起了些许。他头戴一顶黑冠,造型高耸圆直,煞是怪异。那朱红色袍子也极大,转身的时候飘飘摇摇,像在这白色世界里开出了一朵美丽的彼岸花。
彼岸花开,直送你去彼岸。
奈何刀下,怎能留人奈何。
那朱袍的身侧别了把长刀,任四周白雪纷飞,朱袍惹眼,竟都掩不去黑色朴实长刀在这幅图景里的地位。
刀身很长,不负长刀之名。粗眼望去貌似还要长与男子的明月。狭长刀刃束缚在黑色的不知名材质鞘壳里,尖端微微弯曲,是曾盛极一时的“挑山刀”形制。刀柄同样很长,长得足够成年男性双手交叉握住。
朱袍原是背向二人,那上翘的刀尖也就在袍子后面支楞出来,指着男子剑锋,隐有针尖对麦芒的意味。
随着朱袍缓慢转身,黑刀也画出一道漂亮的圆弧,没有了针锋相对,场间气机却更为浓郁沉凝,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可能在弹指间引发战斗!
朱袍完全转了过来,高冠下的面容在纷纷扬扬的雪里看不真切,哪怕双方隔的如此近,五官也只是依稀可见,这是断然没有道理的事。
高手。陈思清自认打出门游方之后也算是见过了不少高手,在道门里那会身为妖孽天才的自己更是拜会过不少成名前辈,只是那些人身上的气机都难与身旁这二人相比。
那是几成实罡的杀伐气息!关姓男子不用说,几年来陈思清陪他经历过战争数场,亲眼看着他一点一点孕养出杀气。那朱袍却不见半点大将风范,这般浓烈的杀气又从何而来?
“关山月,几年不见,你还真想对本座动刀?”
陈思清一愣,下意识看了看旁边男子,却瞥见明月已无声回鞘。
合着他俩还是老相识?
“嘿嘿!这哪能啊!不说咱俩谁跟谁,就说用刀的可是你,老子一直用剑的!”名为关山月的男子嘿嘿一笑,唇边的伤疤抖了抖。
“你这夯货这么贱,不用剑用什么。”
朱袍轻斥一声,袍袖一震,竟是逼开了几丈内所有飘雪,连熟睡的狗子和劣马也在范围之内。
“啧啧!就说你这去留无踪意是最上乘的眠云意境之一,原来还有这种功用。”关山月看着轻描淡写挥去风雪的朱袍,咂嘴羡慕道。
无雪也无杀气,朱袍的脸终于能够清晰地看见。那是一张极为英俊的面孔,眉如利剑,目似桃花,鼻梁挺直,双颊红润。满头青丝尽皆拢在高冠下,只在耳旁垂下两条长鬓。听了关山月的话,他微薄的唇丨瓣有些抿,却给人一种美丽楚楚的感觉。
好一个女相的美男子!
关山月一拍额头,咧嘴笑道:
“都忘了给你介绍了,这牛鼻子叫陈思清,是我兄弟。”
他又转头对陈思清说道:
“这是宫禁内十大高手排行第四的袁小成袁公公,别看他长得像个娘们,虽然他也算不得爷们,但他那把奈何刀可是真的爷们!”
陈思清又愣,这朱袍竟是个太监?再看时,果真发现袁小成没有喉结与胡须,难免也就有了些阴柔气。
袁小成没有在意关山月说的话,尽管那可能是他这种人最大的痛处,而是很认真地向陈思清问道:
“道长可是白龙山上号称符道第一天才的那位陈思清真人?”
陈思清连忙还礼道:
“小道哪敢自居第一天才的谬位,再说小道如今早已弃符修剑,这更是无从说起了!”
袁小成温婉一笑,笑容明艳:
“不知道长可愿接咱家一刀?”
陈思清看着袁小成轻抚刀柄的修长右手,摇了摇头:
“不用了,小道不是阁下的对手。”
关山月哈哈大笑:
“别理他,这阉货就这毛病,八成是自己那玩意被切了一刀,见着了哪个高手都要人接他一刀!”
陈思清不禁汗颜。敢在太监面前直言不讳人家最隐秘的痛处,特别还是这么厉害的一个太监,关将军您还真是第一个。
袁小成笑容更显艳丽,一双桃花眸子眯成了线,隐隐流转着秋水似的杀气:
“你他妈想死?”
“不想!”关山月斩钉截铁道:“所以你当我啥都没说过。”
袁小成转头不再看他,微微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冰天雪地,蹙起好看的眉头:
“你们西军就是这么迎接客人的?”
“嘿!我说你小子可别得瑟啊!老子带人在这等了好几天了,结果你那贵人******还不来!你还给老子在这挑肥拣瘦的!”关山月说起这事就一肚子火,忍不住骂骂咧咧。当然,等待几天的说法也只是他拿来唬唬这位老友而已。
“我哪有办法?那贵人一路上可是金枝玉叶的很呐!咱家虽然只是个不入品秩的太监,可也不是由着谁玩的!”
关山月品出了袁小成话语里的怨气,摸着颔下的胡茬,说道:
“怎么着?不是宫里的人?你这几年一直在东宫那边值守,这回你居然亲至,我还以为是太子爷大驾来了呢。快给我说说,到底咋回事?”
袁小成冷哼一声:
“不过是个窑子里的骚狐狸罢了,空长了那么根棍,咱家这不带把的都能甩他几个郡!”
他问关山月道:
“你应该知道太子爷那件事吧?”
关山月长大嘴巴,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我……操!这后门开的也太大了吧!”
袁小成哂然一笑:
“卖屁股的后门哪还能开小了?”
陈思清听不懂二人的对话,索性也就不去多想,自己转身返去照料马匹。过会回去可都要仰仗这匹劣马了。
袁小成又道:
“总之咱家就说要来探路,先一步过来了,可没想到是你亲来。那人等会看到这环境,少不得要说你一顿。”
关山月嘿嘿笑道:
“随他说呗!一卖屁股的小白脸还能把本将咋滴了?要不是想着军部送来的那几百人,你以为老子乐意在这挨冻?”
袁小成点点头:
“人,军部确实送来了,只是出发时间比我们晚了些,加上人数多,携带的物资也多,应该会晚到个几天。”
关山月默默点头。其实只要军部同意给他招兵,愿意让他继续在这里作战,他就已经很高兴了。
袁小成暗暗估了下时间,发现那贵人也快到了,便对关山月道:
“差不多也要来了,我把这里收拾一下,你去招呼好你的人,也该准备走了。”
他瞥了眼沉眠的狗子:
“你徒弟?”
“半个吧,还啥都没教呢。”
袁小成点点头,黑冠颤颤:
“根骨不错,估计挺适合你那剑意。”
关山月开怀笑道:
“那可不是!”
狗子只觉得在累了这么长时间之后能有个充足的睡眠确实是件惬意的事,虽然以他的文化修养说不出惬意这个词。不过什么叫舒坦他还是知道的。
拍了拍皮帽上的雪,把帽檐推到视线上方,他就看见了他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银白的冰雪世界里,一袭朱袍高冠,仿似翩翩起舞。
天色其实已大亮,可是乌云太过厚实,光线实则并不明亮。
于是朱袍的黑冠上冲起一道青气,直上云端。
霎时间云开雾散,万里晴空。
朱袍抽刀,刀身狭长,刀尖微弯。
刀是黑色的,雪是白色的。
奈何黑白分明。
奈何雪路不尽。
于是刀尖指着那条他们来时的雪路。
雪会融。
雪在融。
雪融尽。
这一瞬,年轻人的眼里全是神往。
神也不过如此,几丈雪路任你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