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谁悲失路之人?
二十年前,左丞王博一折《登腾王阁感怀十载春秋》震动六合,天下士子皆惊。
全篇洋洋洒洒数百字,传言老丞相书一字便咳一口血,身旁侍童多次想来搀扶,都被老人粗鲁推开,指着鼻头大骂道:“国将不国!国将不国啊!老夫一口血若能换得边关一枉死男儿性命,那我宁可今日咳尽全身鲜血!”。
到后来那张骆炀城特贡的熟宣纸都被老人的血浸透,满篇行书气概全失,却透出股苍凉悲壮的意味。
等侍童把年过古稀的他从腾王阁上挪下,老人早已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这位一生不曾摸过钢铁利器只知抚笔事庙堂的老丞相,到头来竟是为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披甲军卒们沤心沥血。
不出意料之外,登阁之上的王左丞并未一跃腾王,三日后便驾鹤西归了。
王博一生最是清流,虽纵横朝堂,却从不行合纵连横的手段。甚至他还曾当面直斥势大的右丞相结党营私,妄图倾覆国本。这份风骨,数十年来一直为天下读书人所称道。
王博一死,朝堂里他生前的政敌自是扬眉吐气,不再受这老东西的钳制。然而老人家的清名在那放着,他们也不敢太过猖獗,只得去王博停柩的灵堂里恭恭敬敬上柱香。
而那篇绝响的《登腾王阁》却在天下士子中掀起莫大波澜。不说一时间骆炀纸贵,便是文章开篇那句话,也被人评为千古辛酸。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关山是哪座山?在文章初现世间的时候,总有人这般问道。随即大批士子去买来疆域图志,力图考究,却并未找到这关山所在。
直到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国子祭酒在一次集会里说出原因,又因着同会的文人们传播出去,世人方恍然大悟,旋即又是止不住的愤懑不平。
“关山啊,就在狱门关那边吧!”
也怪不得王左丞与士子们如此愤怒,委实是天下局势所致。
把被扬起的尘埃笼蔽的时间再前推十年,让我们看看究竟是怎样令读书人万夫所指的春秋。
十年前天下战乱刚定,各诸侯王里,实力强的杀也杀够了,实力弱的杀也杀尽了,大统将定,当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其中便是那淮安王刘运昆实力最强势力最广,春秋一战一举屠灭数位同宗兄弟,终是问鼎中原,此世称帝。
可中原人民还有一个世代兵戈相对的大敌,那居住在遥远西域的胡人。他们粗眼看去与中原人也无太大差异,只是身材更为雄壮,兼以发色眸色也有不同,素来被中原人视为鬼怪遗裔。
而且胡人不论男女,都有自己的独特优点。
胡人男子身强力壮,头脑大多比较简单,一味鲁直,不通心机。若是有幸能收服驯化,再加以传授一些简易的修行法门,就是看家护院贴身近侍一等一的好手。
论起实战,京都曾有一胡人男子以一当百的先例,那百人俱是与男子同等年岁的健仆。这胡人单凭蛮勇,最后虽仍是落败,却也硬生生拼倒了几十人。
而胡人女子就更是炙手可热了,她们的身材可能不比中原女性丰腴适度惹人垂涎,但胸臀之处的风情犹有过之。当今天下十大花魁之中,就有整整四人是西胡女子。整个云秦王朝内,不管是权势彪炳的皇亲国戚,抑或是那些商人富贾,都有购买胡人女子作为****的隐秘喜好。这在上流圈子里确实不是什么奇事。
这样一来,为满足这些上层人物的需求,刚刚稳定下来的王朝兵戈未洗,竟又要开始向偏居一隅的胡人部族发起战争。战争的目的很简单,除了掠夺人口,别无他求。
在王朝西部的寒冷地域,是一片草料丰美的平原。胡人们就在这片草原上放牧,放了足有千百年的岁月。前朝曾有大学士评价胡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不论吃饭喝水还是打仗,都在马背上完成。所以胡人的骑术相当高明,而那片草原更是孕育出了不少品种优良的马匹。
与天下间其他国度不同,草原上的胡人们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他们以居住地划分为三大王帐,分别拥戴一个可汗。三大王帐间战事经年累月,偶有骑兵也会绕过视为天然国界的天山山脉,到王朝边境烧杀掳掠一番,可是说起中原与西胡真正大规模的战争,其实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胡人的领土只有牧草能长得肥美,此外能出产的也就只有一种名为青稞的作物,但那青稞产量也是低的可怜,其余作物又无法存活于西胡高寒的土地上,只得冒险向云秦发起劫掠。
这次王朝率先发兵,着实是把胡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还陷入在自己的内斗之中,而稀缺金属矿藏的西胡产出的武器当然也要比王朝军队的制式兵器差很多,诸多不利累加,让胡人在战争刚开始时却是吃了很多亏。
然而英雄往往造于乱世。不知怎的,胡人中一个名为阿奇努的家伙就忽地出现在了天下舞台上。趁着西胡内忧外患纷然沓至,他凭借一些不为外人知的手段,竟是一举控制了三大王帐。若非王朝进攻力度太大,他几乎就要在草原上称帝立国。
不清楚阿奇努身边是否有高人指点谋划,但是西胡游骑的抵抗渐渐变得有序坚韧倒是实情。王朝连逢大战,正需休养生息,同时还要顾及其他几个方位的国家窥伺,对西胡的进攻也就慢慢有些无力。在阿奇努的带领下,胡人骑兵竟然死战了十年之久!这十年,双方都有无数英魂葬在天山,血海深仇早已结下,除非有一方彻底认输并付出惨重代价,战争才可能停止。
这时,也正是老左丞血染腾王阁的时候。
只因那位高居庙堂的皇帝陛下刘运昆一纸诏令震动天下。
“即令:天山以西地四万大军撤回,占得土地计方圆五千里回让西胡。”
说白了,就是他不打了!不光大军撤走,连打下的江山都要拱手送回!
怎一个耻字了得?无怪丞相王博腾王阁上那几升哀血,也无怪天下士子群情激愤。
江南道与华东道盛产名士清流,前朝曾一度百家争鸣,如今王朝里一半多的理学大家都是从这两地所出。理学派思想较为解放,当今士子们受影响也颇大,在这些问题上无疑是比较偏激的,以至于割土奉胡和左丞离世两桩大事一出,许多士子竟都甘愿放弃仕途,一意弄那学潮,只期让皇帝陛下收回天谕。
当中,最是过激的怕是那早已驰名的理学大家邓万卿,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不惜在朝会上持匕自断三指,直谏皇帝刘运昆“国理即天理”,逼他收回成命。
奈何王朝驻边大军已撤,阿奇努又是乘势疯狂略地,再想变局堪登蜀道。刘运昆能猎得天下,自不是什么弱势人物,但此时这局势已不是一位帝王依靠一张龙椅便能掌控,不得已,皇宫内一纸万里加急密函发出,连夜召回镇守东海之畔的军神褚世良,又从邻近的几个郡新封的郡王那儿借了些兵,和尚未完全退回的四万大军余部汇合,杂七杂八总算凑足了编制,再一次向阿奇努的西胡发动攻势。
那褚世良无愧军神之称,不说在武道上的极高造诣少有人能出其右,便是这带兵打仗也是独占天下八斗才学的宗师人物。只领得这两万杂号军队,又是在从未来过的胡地作战,竟也只用了一年多时间就把胡人从割土后的王朝边境直接打退回了狱门关以西。只是东海乱寇横行,海外仙山也时有来犯,整个王朝乃至全天下却也就一个褚世良,再又打了半年后,朝廷便将其召走。临走前,眺着西胡绵延万里的皑皑雪山,军神也唯有无奈慨叹:
“若非此军,若非此时,胡地万亩良草早是我朝马厩!”
狱门关旁,就是关山。
关山难越,谁悲?
胡人退守关山,便是凭借其至难至险的地势和酷寒无匹的气候,以此天险抵御攻击。
纵是军神,也只能徒呼奈何。
同时胡人还玩那坚壁清野的路数,极西荒原本就资源匮乏,胡人更是打死都不给王朝军人多留食物,最艰难时,有人甚至要靠啃食胡人尸体才能活命。这仗打得可谓极其艰辛,偏生这场极其艰辛的仗又打了足足二十个夏冬!
二十年苦楚,个中滋味不必多提,只是朝廷每年都会调人回去,真正留守在这的老卒老将,也没剩几个了。
二十年,意气风发的皇帝老了,断指明志的理学家死了,军神不再操戈了,弄学丨潮的士子们大都藉藉无名了,当初年轻的郡王们成熟了。胡人们还是没从关山败亡。
这一年,西域的雪尤其大,风尤其寒。
别户尤在度中秋,关山不见月。
有个将领已经来这里几年了。
他有一把剑。
剑虹如月。
……
……
寒风呼啸,折杀地上早就冻伏的半截草根。这些草根连苔原上最饥饿的马匹都不会去啃食,虽然这是它们在这时节难得能寻觅到的食物,可吃下去里面蕴积的寒气却极易冻伤肠胃,造成足以致命的损伤。
别处八月最多只是霜天微凉,可这里是极西的荒原,莫说八月,便是阳春三月天都时能见着鹅毛大雪。
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拨开地上碎裂的几方冻土,小心翼翼拔起一株草根,也不如何处理,就那么塞到了和那手同属一人的嘴里。
因寒冷而微微发紫的嘴唇轻轻蠕动,表明那人咀嚼草根的牙关还没在严寒侵袭下丧失功能。这般咀嚼半晌,那人微凸的喉结才咕咚窜动,把嚼成碎末的草根咽下。
那人又不停息,接连拔了两根冻草塞进嘴巴。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不顾自己还没吞咽,就一股脑地把这片区域本就不多的十来株草根全数拔尽,包裹在自己都磨出里子的衣襟里。
从羊皮帽子下露出还显得青嫩的面庞,那人再度打量了一下四周,才沿着来路急速返回。
雪才落了不久,不算大,地上却也有了层积雪。此时已近黎明,天边泛着蒙蒙微光,照耀在年轻人来时踩出的雪路上,闪烁开一片银白。
年轻人一路小跑,身上布衫被寒风鼓动,发出呼呼的声响。晨光熹微,能见度不是很低,以至于他能看清雪路前方的两人一马,还有他们脸上的淡淡笑容。
蓦地,年轻人身后一处雪堆猛然炸开,一个魁梧的身影虎跃跳出,手握新月状大弯刀,对准年轻人的脑袋就是斜劈而下!
仿如电光石火,那人出刀的速度快到年轻人来不及思考。此时他距离两人一马已不足十步,这突生的变故却极有可能让他此生都无望走过去。
一声冷哼,雪路上马下的人动了。一道闪烁银光在同样闪烁着银光的白雪掩映下,瞬息穿过十步空间,直直扎入年轻人身后使刀大汉的胸膛。那人从半空颓然落下,滚热的鲜血泼洒在雪地里,消融出一个个鲜红深洞。
年轻人没去看救了他一命的人,而是从布衫袖口里抽出一柄短匕,回身就对倒在雪地里的偷袭者补了几刀,直到大汉连抽搐的迹象都消失方才罢手。
停止刺匕的年轻人顺势从仰面倒伏的大汉胸膛里拔出之前那把剑,丢还给将它飞来的那人。剑身狭长,寒光湛然,在飞还而去的时候就自行滑落了剑刃上所有沾染的血珠,别人一看就知道此剑不是凡品。
马下那人也不矫情,徒手抓住自己的剑就极为巧妙地插回了身后负着的剑鞘里。他长着一张略显古朴的面庞,身上套件布衫,质地明显和年轻人的一样,只是却是一件长衫。
那人右手完成刚才飞剑杀人来回的举动,左手却是仍攥着马缰。
路上两人一马,这才一人一马,除开马下这位,还有一人自然端坐马上。说是端坐那可真是端坐,同常人双腿夹马腹驭马而行不同,马上之人双腿交盘,竟是把马鞍视作蒲团一般,做的是那和尚道士们才有的打坐盘姿。他头戴一顶木冠,身披杏黄袍,眉眼端正,唇角挂着淡淡笑意,却真是个卖相不俗的道士。
“我说你小子能快点不?赶紧的别磨叽,那胡子说不定身上还有点干粮……哎哎哎!那刀你别扔啊!回去怎么也能跟黄老头儿换几个铜板的!”
这般叫嚷的自然是马下男子。他的面容虽古朴,却还是称得上英俊二字,奈何左边嘴角往后划拉出一道伤疤,破坏了原本充满古意的美感。
年轻人翻了个白眼没去理他,那把被自己丢到一旁的大弯刀更是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继续在大汉血糊糊的怀里摸索,天寒地冻,就这么一小会的工夫,死人喷溅出来的血液都给冻成了一颗颗血碴子。
来路上三人起码遭遇了不下十拨这样的偷袭,尽管都不如这次凶险差点要了自己的命。每次战斗结束那人都这么吆喝着要自己去把死掉的胡人的弯刀捡回来,要不是知道那家伙天性吝啬且武艺高强,早就不厌其烦的年轻人肯定一匕首就给他砸过去了。
“诶我说你小子那什么眼神,皮又欠了找打是吧?让你去把刀捡回来你咋就不听?我知道你看不上胡蛮子们用的那些垃圾,但好歹也值几个钱不是?按你这副败家德性,以后带兵还不得被军需处那群狐狸玩死……”
年轻人这回连白眼也懒得翻,直接把男子当成了和胡人大刀一样的东西给无视掉了。他走到马下,掏出之前采摘的草根,递到马上道士眼皮底下,微有抱歉道:
“只找到这么点儿,那胡蛮子身上更是啥也没有,陈道长您只好将就一下了。”
姓陈的道士看了看年轻人手里抓着的草根,笑着摇摇头,温和说道:
“狗子你自己吃吧,我辈修道之人多多少少也有辟谷的能力,几天不吃东西没事的。老关,要不你也来吃点?”
被称作狗子的年轻人执意不吃,强自辩说自己在先前已经啃过一些了。至于那老关,在看过狗子采来的食物后,只是满带不屑说还不够自己塞牙缝的。如此一来,这些仅有的吃食竟是彻底被冷落了。
三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天色即将大亮,雪没有半点融化迹象。道士骑的马只是匹杂色劣马,在这种寒冷天气行得久了,鼻孔也不住向外喷着热气。
姓关的男子抬头看看天,爱怜地抚抚劣马头顶,对另外两人说道:
“差不多了,我看咱们就在这等着吧。那些人肯定是打这来,放一万个心不会错过的。”
陈道士点点头表示赞同,又蹙眉道:
“只是担心他们会遭了胡蛮子的伏击,若是如此,到时候你可不好交代啊。”
关姓男子洒然一笑,摆手道:
“密函上说那几位可都是了不得的贵人,带的护卫想来也不是啥花架子,哪那么容易就着了胡子们的道。再说了,就算真出了啥事,也算不到咱们头上来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旁边狗子用鼻子哼出声不屑:
“哼!每次犯了事还不都得王将军到处给你求爹爹告奶奶的擦屁股,偏偏自己还不懂得感恩,整天拽得和二五八万一样!人呐,就是太要脸了哟!”
这下关姓男子脸上挂不住了,作势就要抽狗子,可是年轻人机灵,早料到他的动作,一溜烟躲到道士的马后面,嘴里还嚷嚷着“关抠门要杀人,不杀胡人杀亲人”,男子听了,更是火冒三丈。
陈道士无奈摇头,侧身拍拍狗子的肩要他消停会。
“小子你给本将等着!回去看老子不把你卵袋摘了当酒囊!”男子恶声恶气说道。
“我呸!真摘了你敢用?”狗子全然不惧。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都消停点,等会贵人们来了看我们这么闹算什么事?老关你也是,多大人了,还和狗子这么个孩子一起闹,好歹也是个将军,有点大将的气度行不行?”陈道士大概真被二人给弄烦了,赶在关姓男子再次出口前这般道。
“行!看在陈牛鼻子的份上老子这回不办你。可是嘛……嘿嘿!”
听见男子的森森冷笑,方才还一副倔样的狗子马上萎了,垂头丧气从马后面钻出来:
“叔!您是我亲叔行不!那二愣坛子一年咱可就得喝一回,您可千万别扣啊!”
男子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
“哦?本将刚才好像还听到某人说每次犯了事老王都还要给本将擦那啥?你说说,是擦那啥来着?”
“擦嘴!绝对是擦嘴!那不是您次次凯旋回来吃庆功宴么,王将军也得给您敬酒不是?”狗子迅速换上一张堪称谄媚的嘴脸,只差捧着男子的臀大肆赞美这是一张如何美丽如何巧言的樱桃小口了。
“嗯。”男子点头,狗子心里瞬间激动起来,然而还没等他如何去捧男子那双大臭脚,接下来的话便如同一场暴雪直接刮飞了他的一颗赤子之心。
“我再考虑考虑。”
这一块铺满白雪的空地上,远处茫茫,却尽皆充斥着狗子的凄凉哀叫。
陈道士看着二人胡闹,只有再度摇头,然后自顾陷入自己玄妙的道门参悟中。
他都没去计较刚才男子对他冠以的牛鼻子这种称谓,看来当真是脾气好到了一种境界。
所以不论是哀嚎的年轻人还是入定的道士,他们都没看见,低头去拾掇配剑的男子,此刻脸上挂满了温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