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做大事条件所需要的经历后,她的死亡顺理成章。她每日浑浑噩噩不知道世俗人看她的眼光有多饱含同情悲悯,她只活在她的思想世界里,外人走不进去,她也不愿意再走不出来。按照我对她的看法,我觉得她是不愿意再醒过来恢复清醒的。一场病颠覆了她对亲情的直观感受,原本最有爱最孝顺最亲近的孩子们在她这场病里做尽让人心寒的反应。再也没有比这更清晰更直观的感受亲人世间的丑态了。所有清醒时拥有的欢颜巧语的儿女孝顺在这段日子里被金钱和现实燃起的火焰付之一炬。
当血浓于水的亲情不在了,她在清醒过来又有什么用?我甚至能打包票的说,她要真在生病期间恢复神智清明,来不及高兴,她又会被这儿子们气疯。试想那种情况,一个高龄老人中风后一段时间恢复不再痴呆,结果还不及为自己高兴就发现自己所处的境遇。最亲近之人的打击加上人情冷暖的打击,这两样东西足足可以致使她瞬间恢复到痴呆状态或是比这还要厉害的病症。
也说不准她死去之前也曾在某个时刻恢复意识,感受到身处的悲凉境地和孩子们的厌恶希冀自己早死的意愿。她由此生无可恋消殁了原有的活下去的意志力,只能奔赴黄泉。或许那一刻她曾意识到鬼或畜生都比自己生养的孩子有情义。冤孽使然。
分析完许多条件,各个条件背后都指向‘希望她快点死亡。’于是,她在某天里真的离去,永久死亡。这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有人希望她死,为了不受折磨和最后的那点舍不得,她决定英勇前往死亡。黄泉路上不管会遭遇好坏都应该比这人世漂亮干净。
如果这是你们要,
如果我真的有,
那你们放心
我给!
她死在某一天,平静的无挣扎的就去了。第一个发现她咽气的是我的母亲,自从她生病以后我的母亲以各种理由已经拒绝进她屋里许久了。大多换洗和端饭都是父亲去做的,当然这些东西父亲做的本来也很少。男人粗枝大叶不够心细,女人百般推诿不愿负责任。上天对于母亲可能是百般照顾恩宠的,她已许久不进去那屋。却在某一天心血来潮或是做样子给别人看得时候发现她竟然已经死了。我猜想看到她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怎么喊都喊不醒的时候,母亲大抵是知道她已经去了。她可能在那一刻感受到极致的喜悦和梦想成真,所以捂嘴偷笑出了声音。
这仅限于是我对她近日来作为所设的猜想,根据他们的品行来看,应当是八九不离十。当然我见到母亲的时候看到的又是另一番光景。世人只知变色龙颜色多变,能在瞬息之间转换多种颜色用来迷惑其他动物或是敌人危险的眼睛。却不知人类在于多变这一行为上一点儿不比变色龙差,甚至在某些方面变色龙远远不及伪善的人类。比如装悲伤可怜。
他们各种话语配上不同的语气,必要时再加上一剂眼泪,巧言令色,瞬间封杀所有卖萌变换的动物。他们以这些伪装来博取他人的同情和附和,悲伤和眼泪则赚取他人的眼泪和支持,最后和他们站到统一战线或是保持中立。就这个样子,敢于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
母亲显然是善于伪装一类人里佼佼者。为什么这么说呢?当你明知一个人特别讨厌另一个人,在她中风后不闻不问。每天祈祷的还是她怎么不快点死,早点死了好成全自己等等。这样的一个人,却在她死后见人就是嘤嘤切切的哭,见人就细数她生前有多可怜有多捣乱。她又是如何如何的伺候,并在她死后衍生出对她特别的不舍感情。试问,这些话有可信度吗?
我想答案都跟我的一样。得知她已经去世,我回到家看到的就是两个眼睛红肿面容憔悴的母亲,仿佛真是经历万般不舍才留下的姿态。我心底无比清晰母亲的状态,是以在她满含眼泪打算伸手来抱我倾诉的时候我侧了侧身子,从她手臂边直接略过走向放着遗体的棺材前。留下手臂还伸在半空中的母亲独自愣神,她可能也察觉到尴尬。被我如此对待,她倒是没有指责,自顾自的打圆场:“快去看看你奶奶吧,见个最后一面。”语气清楚,吐字清晰,未曾察觉到她的悲伤。
可能是我太迟钝。
她死后,父母花了大价钱为她操办丧事,花圈一类的冥品他们买的比一般人家多得多。许多人都在称赞他们孝顺,人都死了还给花钱操办这么体面的丧事。为此我嗤之以鼻,一群眼瞎的人。人活着的时候不肯多给吃一顿饱饭,不肯多麻烦一下让她睡一个安稳觉。死了之后,才惺惺作态的讲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他们之所以肯如此操办,估计一是想把他们的孝顺通过这场葬礼推高一个层次。第二不过想以此来显示他们的富足程度,他们的人缘交际。用这排场告诉他人,他们很有钱,他们很孝顺。更见他们有多会装。
下葬时,母亲从人群中冲出直直冲向她的棺木。流着眼泪扯着嗓子大声嚎哭:“妈啊,妈啊。你怎么就死的这么早啊,我和你儿子都还来不及好好孝顺你”云云。嚎哭声引得墓地里的其他人纷纷掉下眼泪,上前劝慰她。这作态让我觉得想要呕吐,只好转脸不看她。实在躲过了眼睛,耳朵还没藏好,只好用手捂住,只余手指缝隙间漏进几声。我已知足,这是条件给予我当时能办到的最大极限。
整个过程中,我像是个局外人。安静的看着她的棺木放进土里,再一铲一铲盖上土。这是一件人生大事,安静的看一个死者如何离世,再以何种方式归还尘土。依稀间,我仿又看见那年茶园里,她对我摊开掌心露出几颗糖,嘴里喊着:“秋秋,过来,阿奶这儿有糖。”
她是我的阿奶。记忆里那个干净整洁对我笑的慈祥老太太。
不知人世最后的悲凉也是幸运的。总比活着的我好,心里的伤疤日复一日再不能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