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在喧闹的市区穿行，透过贴了防晒膜略显暗灰的车窗玻璃，除了来来往往的车辆人流，我还看到铺天盖地的政治标语、商业广告。时代变了，内容变了，但形式和语气依稀可见文革遗风，坚硬，强势，宏大，这就是中国特色的官方政治口号。再看看那些语不惊人誓不休的各种商业广告，说到底不但是对消费者的忽悠，而且还是对优美的传统汉语的粗暴糟蹋和严重伤害。葛优一脸的坏笑，他在说“神州行，我看行”，让我感到的是移动通讯运营商狂妄的霸权理念。而某保险公司金碧辉煌的大门口，左边挂的是“开拓创新占市场”，右边挂的是“与时俱进当楷模”，由此不难看出中国保险业的诡异和莫名其妙。路过又脏又乱的城郊结合部，一条横布标鲜艳夺目，上书“欢迎上级领导和人大代表明查暗访”，标语下面的墙体上，是用自喷漆喷涂出来的广告，“办证代开发票卖套牌车……”，“收购病猪瘟鸡死牛烂马……”，汽车一闪而过，我没能看清明目张胆留在墙上的电话号码。车行至半山区，“县级领导干部植树区”和“一人结扎 全家光荣”的标语牌，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在道路两旁对峙，真是让人过目难忘。等到了山区，沿途低矮开裂的民房土墙上，耀眼的白石灰粉刷写的从柏油公路转上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一辆浑身覆满厚厚黄灰的北京吉普已等候在那里。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在吉普车扬起的迷雾般的灰尘里勇往直前，颠簸了将近半个多小时，终于无路可以行车，就下了车跟随着几个乡村干部，沿着一条曲折的乡间小路前行。小路的一边是大片大片的稻田，稻谷差不多熟透了，沉甸甸的稻穗在秋阳下弥散出金黄色的光芒。一只秧鸡倏地惊飞起来，没飞出多远就落遁到起伏的稻浪里，它在半空中抖落的一根翎毛，轻盈地随风飘舞，最后轻悠悠地飘落到稻穗上。弯弯曲曲的小路的另一边，长满茂密的芭茅草，芭茅草修长的叶片和细高的茎杆都枯黄了，只有毛绒绒的穗子是银白色的。风从原野上掠过，柔韧的芭茅草被风抿下去。等风欢快地跑过去以后，白色的穗子就迅速弹起来。成片摇曳起伏的穗子，把秋天的阳光饱饱地吸进去，又强烈地反射出来，近看远看都白花花的，让人仿佛走进了茫茫雪原一样。原野上的秋风吹拂芭茅草，然后又吹过稻田，发出沙沙的声响，一直向天边响去，好象这个世界只剩下这种让人兴奋的声音。稻田里散发出的气息清香温暖，而摇荡的芭茅草却多少有点萧萧的凉意——多么奇妙的感觉呵！稻谷的气味、芭茅草的气味、土地的气味、阳光的气味，还有秋风的气味，不能只用鼻子和味觉去分辨，还要用眼睛和肌肤去好好感受。
我把外衣拉链全部拉开，整个身心在无边的宁静之中，畅饮着秋风的凉意。寂静很快在我身边迅速长成一排大树一直沿路向前延伸，我置身于它们的浓重荫凉里，它们的躯干、它们的枝叶、它们的根系，紧紧跟随着我，密布在我的周围。为了完全融入这种让人心神安宁的寂静，我悄悄把手机关闭，生怕突然出现的铃声惊扰了自己。
我故意把脚步放得很慢，我不愿很快走完这段山野间的小段落散文集
路。放慢了速度的，还有我的呼吸，我的脉搏也随之缓慢、平稳而让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应和了大地的脉动。被磁砖、马赛克、花岗岩、大理石、铝塑板、玻璃幕墙等建筑材料光怪陆离的反光迷离了的双眼，渐渐恢复了清澈透明，大地上的各种颜色通过目光，多姿多彩而又清纯柔和地投印到心上。清洁得仿佛微微带着淡蓝或淡绿的空气，先是拂去身上的尘埃，然后轻柔地疏通了灌满城市废气的鼻孔，最后彻彻底底地对肺叶进行清洗。慢慢的，人的七窍畅通了，清爽馥郁的气息，顿时在五脏六腑间弥漫。草木虫鸟的声音也升浮出来，在大地上飘荡，因听闻太多城市喧嚣和光冕堂皇的废话，已经快麻木了的耳朵，慢慢地苏醒过来，坚硬的耳膜重新柔软敏感，发现了天与地的深远辽阔，还有各种纤细、脆弱、精微的天籁。
我的目的地，是一所背靠一座松涛起伏的山冈的山村小学。几间简陋的教室前面，有一块只有一个篮球架的操场；再前面，就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稻田。在向小学校借用的教室里，我和一群沉默寡言的村民，一起坐在低矮的松木板凳上，他们当中的两个，一左一右地与我肩挨着肩挤坐在一起。这一次，我没有照本宣科地给他们念打印在16K纸上的材料，而是像拉家常一样，把所谓的上级文件精神用他们能够听懂的方言告诉他们。他们听得非常专心，有的人手上夹着纸烟，但一直没点燃。我讲完，好几个老人走到我面前，告诉我这回讲的他们听懂了。老人们的话，让我心里如释重负。
散会之后，我发现教室一角的墙壁上，张贴着一篇写在作业本纸上的小学生作文。看上面的年级、班级和名字，是一个四年级的小同学写的。我被其中的几句话深深吸引：“秋天被凉爽的风驮来了，树叶渐渐发黄，许多叶子飘落下来，像谷雀一样落到田埂上。田里的谷子低着头，等待人们来收割……”这些简单、朴素、干净的文字，让我这个写过太多公文的小公务员百感交集。
然而，我依然竭力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我只能如此虚伪啊！因为，我不能让一起去的大小干部，看见我深藏着的那些柔软情感。因为我知道，他们根本就理解不了我内心深处的那份感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