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在肆无忌惮地蔓延。
旱情越来越严重，缺雨少水，溪河开始断流。人们这时忽然明白，雨水才是江河溪流的源头。我也突然觉得，就算是多么深刻的思想，其实也难润泽万物，唯有雨水，才能通过沉积于地下，或者汇入江河，最后渗透到每一个生命之中。因此，我特别看重每一杯水的分量。当一杯清澈纯净的水，静静地摆在桌面上时，透明的质感总能深深打动我。
在干旱中盼望下雨，简直让人等得心急如焚。城市人每天无段落散文集助地收看天气预报，乡下却一次又一次举行震撼人心的传统求雨仪式。闷热得要命的黄昏，穿着白衣黑裤的村妇们拖儿带女，在田野上站成一排，愁容满面地祈雨。她们呜呜地哭泣着仰天哼唱：“天大旱，火着啦，地下青苗晒干了。苍天救万民，清风好雨济万民……”未经训练的不同嗓子呼喊出的声音，令人难以置信地纠缠、起伏、绵延，像凄美的无伴奏合唱。在哀伤而虔诚的哭号声中，这些被焦渴折磨得充满了期待的女人擦燃火柴，让怨恨和希望交织在一起的火焰，焚烧那些纸剪的图腾。一阵阵轻烟升腾而起，嗡嗡乱飞的蚊虫被熏得七零八落。火焰燃尽之后，蜷缩起来的灰黑的孩儿们追逐着，用小手拍打成粉屑。暮色深了，女人们用原始的舞蹈，将祈雨仪式推向高潮。她们扭动、跳跃、旋转的身影，晃动在苍茫的天地之间，恍惚得犹如轻而薄的纸人随风飘舞。
有一天，大雨毫无征兆地骤然而至。密密麻麻的雨点，有力地砸落到地上，然后一粒粒地迸裂，溅起的水汽不像雾，倒仿佛另外一种火焰。那种汹涌弥漫的奇异火焰，淡白而虚幻，与人们经验中的燃烧相反，空气的温度不再上升，而是渐渐冷却下来。那些在自家田地里劳作的村妇，犹如小孩子一般欢呼雀跃，她们任由大雨朝自己燥热的身上浇淋。大颗大颗的雨滴穿透薄薄的衣服，毫不客气地爬上她们发烫的皮肤。清凉与炽热的碰撞、交融，激活了她们隐埋在内心深处的莫名欲望，既是生理的又是心理的奇妙感觉，使她们疲惫僵硬的身体，一如吮吸了雨水的叶片，颤栗着慢慢舒展，甚至让她们忍不住轻轻地发出如歌如泣的呻吟。不一会儿，雨水就把她们的整个身子淋湿了，凹凸丰满的身材显现得一览无遗。后来，她们站在田间地头滴着水滴的树下，用干惯农活的手指，捋一捋湿漉漉的头发，温热的手掌内，即刻汇聚了许多清凉的破碎水珠。然后，她们又细心地拉扯紧贴在身体上的衣服，轻轻抖动着，这个部位的雨水才抖落，其它部位马上被湿湿的衣服粘贴住。
这些被雨水彻底湿润了的女人，有些落寞地去用心聆听雨水的声音。她们发觉，雨声繁杂得就像她们的心事。在纷乱而嘈杂的雨声中，很多乌云正在死去，而雨水却活得自由快活。雨中伸展的碧绿枝叶，爬在地上沾满泥水的藤蔓，泥土里轻轻蠕动的根系，慌乱地奔跑着寻找避雨处的田鼠，在伞状瓜叶下躲雨的蚂蚱，水慢慢上涨着的池塘里欢唱的青蛙，雨中沉默着低头慢悠悠吃草的水牛……所有有声无声的生命，都沉浸在雨水的沐浴和关怀里。曾经一片干裂的稻田，更是贪婪地汲着雨水。那些伤口一样在大地上纵横交错的裂缝，咕咕咕地喘息着，在丰沛的雨水浸泡下，它们开始雨水将这个世界彻底淋湿。在大地变得泥泞之前，因为脚上穿着已经开裂的皮鞋，所以我只能选择离开。其实，回到寂静的家里，又能够做些什么呢？或许，可以用温开水冲泡一杯云雾茶，静静地将它捧在手里，一动不动地看鬼魂似的雨滴，轻轻飘打到窗户玻璃上，洇漫出神秘抽象的线条和图案。然后，任凭心里面那种说不清的东西，被湿润的风雨声浸透，极其疯狂而茁壮地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