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我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淘金人,在一家书店的密集书架间流连,希望能够得到意外的收获。突然间,我看到那册《在温暖中入眠》的中短篇小说集,安静地伫立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散发出明亮而又朴素的光芒。在我的书柜里,收藏着一本同样的书,那曾是2004年底我收到的最好礼物。我掏出手机,编写了一条短信:“性能兄,今天在书店与你的小说集不期而遇,久别重逢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在我准备发送信息时,我的手机刚好断电。我从书架上将那本书抽出来,随意地翻开,不看,就为闻着淡淡的书籍油墨香,去感受一种奇特的氛围。轻轻的斜靠在书架上,我静静地站了片刻。宁静之中,橘黄色的柔和夕阳,透过天窗玻璃照射下来,洒满我手上捧着的书本,也暖暖地照在我身上,一种亲切的气息笼罩了我。
那天夜里,在一种安宁却又让人有些感伤的氛围中,我重新细细品读云南作家胡性能的中短篇小说集。随着阅读的深入,那个曾经一天能砌一万块砖的技术能手席叔,已经因所在单位破产而失业。这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长年累月地在各个建筑工地之间颠沛流离,干又苦又累的活,裤包里却没有几个钱,因此错过命的是,疾病已使他的肝脏变得硬如岩石。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最后的愿望就是当一回真正的男人。现实又一次让这个不幸的人走晦运,他中了黑道的圈套,与那个风月女子什么也没有做成,就阴差阳错地被警察逮住,不明不白地关进冰冷的牢房里拘留了好几天。从拘留所放出来,他已经快不行了。得知那个女子还在拘留所里面,席叔鬼使神差地用多年的那一点积蓄和同事捐给他治病的钱,替风尘女子办理了保释。那个如果没人保释就不能在春节回老家看望自己寄养在亡夫父母家中的孩子的风尘女子,经过短暂的惊诧之后,无论如何也要伺候自己的恩人一夜。席叔本想拒绝,但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凭自己的力气回家了,只好由那个女子搀扶着艰难地回到黑暗、阴冷的小屋。女子为席叔做好饭菜,他们一起吃了最后的晚餐,然后又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后来,生命之光渐渐暗淡。弥留之际,席叔在幻觉中回忆美好的往事,最后聆听着辞旧迎新的鞭炮声热烈地响起,幸福地被同样经历坎坷的女子抱住瘦骨嶙峋的身子,在温暖的满足中永远地睡去。
重读胡性能这些用现代派小说笔法叙述普通人悲欢疼痛、表达底层生死歌哭的小说,一种凄美得令人心灵颤栗的气息在我四周弥漫。字里行间,能够感受到性能兄对伤感情绪的迷恋,对畸态灵魂的窥视、宽恕和黯然心境的呈现与容忍,以及那种对神秘厄运的关注和复杂人性的剖析。小说里面,许多卑微的生命在天寒地冻的时光里悄然死去,而胡性能这个骨子里与川端康成血脉相通的云南昭通籍作家,虽然被漫天风雪阻困在了异乡,但他在寒冷中一声不响地蜷缩自己的身体,用体温和心灵一点一点收拢着漂泊中零散的情感碎片,把可以触摸得到的希望和感动留给读者,让大家在局促的现实中能够感觉到一点光亮,那点光和热虽然很微弱,但那是不可多得的安慰与温暖。性能自己也借着这点难得的人性光辉和温段落散文集
暖,踏上了一条精神的回故乡之路。沿着这条用朴实文字铺砌的道2010年冬,我在北京西城区学习。得知胡性能正在鲁迅文学院进修,就找了一天空闲时间去看望他。到了中国现代文学馆,在大门口我打电话给他,几分钟后,远远的就看见他微笑着朝我快步走来。走近了,我发现多年没见,他的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了。我心里有些难过,时间和现实对我们这些中年人显得过于锋利残酷了!北京的冬天日头短,那天下午四点多钟,性能送我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像黄昏了。他一再叮嘱我路上多加小心,然后又对我说,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轻易放弃写作。我想告诉他,这几年,纸上的写作停顿了,但内心深处的写作我还在坚持。我忍住了没说出来,不过,我记住了他的话。分手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天幕上早早地挂上了一轮薄薄的月亮,天还没黑,但它已经发出晶莹的亮光了。坐在拥挤的地铁车箱里,我又一次回忆起遥远的1997年冬天,胡性能与雷平阳冒着寒冷,远道从昆明到滇南蒙自看望我。在我狭小的陋室里,我一次又一次往空空如也的杯子里,倒满清澈如水却又热烈似火的白酒。以酒润喉,他们为我唱了一首又一首的老歌。那个窗外寒风呼啸,屋里却暖如阳春的冬日深夜,谈起写作想追求的境界,我和性能兄不约而同地用了一个词——从容。最后,我微笑着从容不迫地醉倒在客厅沙发上。梦乡里,他们的歌声依然在吟唱,而我,乘着歌声的翅膀,轻盈自由地飘浮在透明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