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4 (2)
那天晚上,迪克打开一扇卧室窗户,望着公馆外面狭窄细长的庭院,这时里面的颜色像老鼠一样灰,正回荡着一丝单调而古怪的音乐,悲哀得像笛子吹出的声音。两个男人正在用带有许多k和l的一种东方语言或方言念经,他俯身窗外,却看不见他们;他们的声音里显然具有宗教意义。他既感到疲倦,又缺乏兴趣,便任他们为自己祈祷。可是为什么祈祷呢?他会在越来越忧郁的环境中失去自我,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他们在树木稀疏的山坡上打猎,目标是一种瘦骨嶙峋的鸟儿,像是鹧鸪的一门远房穷亲戚。打猎方式稍有些仿效英国人的风度,一群群帮着主人哄赶猎物的人毫无经验,迪克只得朝天放枪,才勉强避开他们。
返回来的时候。拉尼尔在他们屋里等他。
“爸爸,你说过,要是我们靠近那个生病的孩子,要立即告诉你。”
尼科尔立刻转过来,想要行使保护职责。
“……那么,妈妈,”拉尼尔转向她继续说道,“那个孩子每天晚上要洗澡。今天晚上他在我前面洗澡,我只好在他用过的水里洗。那水真脏。”
“什么?你说什么?”
“我看见他们把托尼从里面抱出来,然后,他们叫我进去洗,那水真脏。”
“那么,你洗了?”
“是的,妈妈。”
“老天哪!”她朝迪克喊起来。
他追问道:“为什么卢西尼不给你准备洗澡水?”
“卢西尼不能准备。那是个奇怪的加热器——那东西长长伸出去,昨天晚上把她的胳膊烫坏了,她害怕那东西,所以那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就……”
“你现在快到这个卫生间洗个澡。”
“别对人说是我告诉你的。”拉尼尔在走廊里说。
迪克走进去,用硫磺把澡盆喷洗了一遍,关上门对尼科尔说:
“我们要么跟玛丽谈谈这事,要么就离开这儿。”
她表示同意,他接着说:“人们以为自己的孩子在本质上永远比别人的孩子干净,而且认为他们的疾病不会传染。”
迪克走进屋子,动手拔去一个酒瓶塞子,还随着卫生间注水的韵律使劲嚼着饼干。
“告诉卢西尼,她必须学会使用加热器……”他说道。正在这个时候,那个亚洲女人只身来到门口。
“太太……”
迪克招手让她进屋,然后把门关上。
“那个小病孩子好些吗?”他态度和蔼地问道。
“好些,是的,可是他还是常常犯病。”
“那可太糟了——我很难过。但是你要知道,我们的孩子千万不能在他用过的水里洗澡。那是绝对不行的。我敢肯定,你的女主人要是知道你做了这样的事情,准会怒不可遏。”
“我?”她听了这话惊得像遭了雷击,“我不过看到你的女佣人不会用那个加热器——上来帮她放水。”
“但是有个病人,你必须把澡盆里的水放完,把澡盆洗干净。”
“我?”
那女人哽噎着长长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把气呼出来,从屋里跑了出去。
“不能任她以我们为代价来学习掌握西方文明,”他口气冷酷地说。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打定主意,认为这次拜访必须缩短。侯赛因在自己国家似乎只观察到那儿有许多山和山羊,还有些牧羊人。他是个保守的年轻人,要想让他变得开朗些,就必须付出真正的努力,迪克只愿意为自己的家人付出这样的心血。晚饭过后,侯赛因撇下玛丽和戴弗一家人离开了,但是他们的老交情已经破裂——在他们之间横亘着一片不安定的社会差异,玛丽想要征服这片领地。九点三十分,玛丽收到一张条子,起身去读,迪克于是觉得宽慰。
“请你原谅。我丈夫要离开本地作一次短途旅行,我也必须陪他同行。”
第二天早上,佣人刚刚端来咖啡,玛丽立刻跟了进来。看来,她起床已经有挺长时间了。虽然她尽量保持着面孔的平静,满腔的愤怒却让它痉挛起来。
“拉尼尔在脏水里洗澡这话是怎么说的?”
迪克刚开口表示抗议,她立刻打断说:
“你命令我丈夫的妹妹为拉尼尔清洗澡盆又是怎么回事?”
她仍然站在那里瞪着他们,他们坐在床上呆若木鸡,像两尊神像,腿上还放着早餐托盘。两人一起喊起来:“他妹妹!”
“你们竟然命令他的一个妹妹去清洗澡盆!”
“我们没有……”两人异口同声说,“……我是对佣人说……”
“你们是对侯赛因的妹妹说的。”
迪克只好承认道:“我以为她们是两个女佣人呢。”
“告诉过你们,她们是喜马敦。”
“是什么?”迪克下了床,穿上一件晨衣。
“前天晚上我在钢琴旁边对你解释过的。别对我说你们当时乐得什么都没听明白。”
“你说的是这个?我没听见开始是怎么说的。我没有联系……我们什么也没有联系起来,玛丽。那么,我们现在只能去见她,向她道歉啦。”
“见她,向她道歉!我向你们解释过,一个家庭年长的那个——一个家庭的长子结婚时,两个年纪大些的姐妹便献身成为他的喜马敦,也就是成为他妻子的贴身侍女。”
“这就是侯赛因昨晚离家出走的原因?”
玛丽迟疑着;然后点了点头。
“他不得不走——他们都走了。他的荣誉感迫使他那样做。”
这时候,戴弗夫妇都下了床,穿戴起来。玛丽接着说:
“那么洗澡水是怎么回事?仿佛那种事发生在这座房子里不足为奇!我们得问问拉尼尔。”
迪克坐在床边,朝尼科尔私下做了个手势,要她接着说。与此同时,玛丽走到门口,对一个侍者用意大利语说了几句。
“等一等,”尼科尔说,“我不同意这么做。”
“你指责我们,”玛丽回答时的声调以前从来没有对尼科尔用过,“现在我有权亲自查问。”
“我不同意把孩子带过来。”尼科尔把衣服披在身上,仿佛衣服是件铠甲似的。
“好吧,”迪克说,“把拉尼尔带进来。我们解决一下洗澡盆的事情——看看它是神话还是事实。”
拉尼尔身上的衣服没有穿好,脑袋还有一半在梦乡漫游,眼睛盯着面前一群人愤怒的面孔直纳闷。
“听着,拉尼尔,”玛丽命令道,“你怎么会想到你在别人洗过澡的水里洗澡的?”
“说话。”迪克补充说。
“水很脏,就因为这个。”
“你当时在自己的屋子里,听不到隔壁新放的水流动的声音?”
拉尼尔承认有这个可能性,但是重复讲出他的看法——水是脏的。他有点害怕;推理说:
“那水不可能流,因为……”
他们紧紧咬住这一点。
“为什么不流?”
他身穿日本和服一样的小晨服,站在那里引起父母的爱怜,却惹得玛丽不耐烦——停顿了一会儿他说:
“水很脏,里面有很多肥皂泡。”
“当你不能肯定自己说的话……”玛丽刚开口,尼科尔便打断了她。
“别说了,玛丽。要是水里有肥皂泡,想到水脏是很自然的逻辑。他父亲告诉他……”
“水里不可能有肥皂泡。”
拉尼尔望望父亲,眼睛里带着责备的神色,因为他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尼科尔扳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打发他离开房间。迪克笑了笑打破这紧张气氛。
他的笑声仿佛让大家回忆起了过去的时光,联系起了往昔的友情,玛丽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便用缓和的口吻说:“孩子们总是这样。”
她回忆起过去,更加感到不安:“你们要走可太不明智了——侯赛因反正要出去旅行的。你们毕竟是我的客人,而且你们也疏忽了一件事。”但是迪克让她转弯抹角的话惹得更加恼火了,尤其是她用了疏忽那个字眼,他转过身,开始培养自己的情绪,说道:
“关于那个年轻女人的事真是太糟了。我要向来过这儿的那个女人道歉。”
“要是你当时在钢琴那儿听我说就好了。”
“但是你变得太枯燥了,玛丽。我已经听得够长啦。”
“住嘴!”尼科尔劝他。
“我不接受他的恭维,”玛丽难过地说,“再见,尼科尔。”她走了。
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她也不可能来为他们送行了,大管家为他们安排了上路的所有事情。迪克郑重其事地给侯赛因和他的两个妹妹写了个留言。现在除了走没别的事可干,但是大家都为这事感到糟糕,尤其是拉尼尔。
“我坚持认为,”拉尼尔上了火车还坚持说,“那洗澡水是脏的。”
“行了,”他父亲说。“你最好忘掉这事吧,否则我就跟你分居。你知道吗,法国有条新法律,大人可以跟孩子分居。”
拉尼尔乐得喊叫起来,戴弗一家重归于好——迪克真想知道,这种事情还会发生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