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２３ (2)
大使馆对面的广场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老人在用带尖的棍子拾香烟头。贝贝立刻找到一辆出租汽车，到了领事馆，但是那儿除了三个可怜的女人在刷洗台阶之外，什么人也没有。她无法让她们听懂，她想要领事官邸的地址。焦虑突然回到她的心头，她连忙冲到外面，告诉司机带她去监狱。他不认识路，她便使用几个简单的意大利词语：前、左、右，指挥他把车开到大致位置上，然后她下了车，在迷宫般的巷子里探索起来。但是那些建筑物和巷子看起来全都很相似。她从一个巷子走出来到了西班牙广场，看见了美国联运公司，她的心为“美国”这个字而感到振奋。一扇窗户里亮着灯，她连忙穿过广场，去敲门，但是门上了锁，看见里面的钟指着七点钟。然后她想到了科利斯?克莱。
她记起了他住的旅馆名字，就在埃克塞西奥饭店对面，被一群豪华的红色别墅楼宇包围在其中。值班的那个女人不愿意帮助她，因为她无权打扰克莱先生，而且她不允许沃伦小姐独自上楼到他屋里去。后来她终于相信这不是为了风流的缘故，她才陪着贝贝登上楼梯。
科利斯全身赤裸躺在床上。他昨晚回来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醒来后，过了一阵才意识到自己是光着身子。他连忙用极为礼貌的语言弥补，抓起衣服走进卫生间，匆匆穿起来，嘴里自言自语说：“嗬哟，她肯定看见我了。”他们打了几个电话后，找到了那个监狱，便一起去了。
牢门已经打开，迪克被人扔在警卫室的椅子上。宪兵已经将他脸上的一些血渍洗掉了，还给他刷过衣服，把他的帽子扣在他脑袋上掩盖创伤。贝贝站在门口，浑身颤抖着。
“克莱先生跟你在一起，”她说，“我要去领事馆，还要找个大夫。”
“好的。”
“好好呆着。”
“好的。”
“我很快就回来。”
她驱车到了领事馆，这时已经过了八点了，她得到允许，可以坐在前厅。九点钟，领事来了，贝贝疲惫加衰弱，歇斯底里地重新叙述了一遍事情原委。领事感到恼火。他警告她，不要在陌生的城市里跟人发生争执，不过，他主要的愿望是把她打发出去。她从他一双老眼里看出，他想尽量少卷入这场灾难。她等待着他的行动，同时给一位大夫打电话，要他去看迪克。前厅还有几个其他人，他们都得到允许，进了领事的办公室。半个小时之后，她找了个机会，趁一个人出去时，从秘书身旁挤过去，进了办公室。
“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一个美国人被打得半死投进监狱，而你却什么忙都不帮。”
“稍等。太太……”
“我等的时间够长了。你马上到监狱去，把他弄出来！”
“太太……”
“我们是美国相当体面的人……”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语塞了：“要不是因为这种事情不太光彩，我们可以……我会把你的冷漠报告给有关部门的。如果我妹夫是个英国公民，他肯定在几个小时之前就被释放了，但是你关心的却是警察会怎么想，而不是你在这个职位上该怎么做。”
“太太……”
“戴上你的帽子，马上跟我走。”
领事听她提到自己的帽子，马上警觉起来，连忙开始动手擦眼睛，整理文件。可是这些活动根本没有用处，这个激怒了的美国女人站在对面俯视着他，她横扫一切的不讲理脾气已经打断了一个民族的道德支柱，把这个大陆当幼稚园对待，他可受不了这个。他动手给副领事打电话——贝贝赢了。
迪克坐在透过警卫室窗户射进屋里的充沛阳光中。科利斯和两个宪兵陪着他，大家都在等待发生某种事情。迪克透过一只眼睛的缝隙可以看到宪兵；他们是些托斯卡纳（意大利中西部地名。——译注。）农家子弟，上唇很短，他很难把他们与昨晚那些野蛮的人们联系在一起。他打发他们中的一个去给他拿杯啤酒来。
喝了啤酒他有点头晕眼花，这事突然投进一丝具有讽刺意味的幽默色彩。科利斯以为这场灾难与那个英国姑娘有关系，但是迪克保证说，她早在事情发生之前已经离开了。科利斯还一心为沃伦小姐看到他赤身裸体睡在床上而耿耿于怀呢。
迪克的怒火又稍稍有点恢复，他产生了一种罪犯般的不负责任感。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那么可怕，但是除非他咽下这口气，否则不会有什么不同结果，而他咽不下这口气，因而毫无希望。从此，他可能变成个另外一个人，在这种原始状态，他对未来自己会变成什么已经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件事就像上帝安排的一样，具有超越人为力量的特征。没有一个亚利安人能靠屈辱获得利益，当他表示原谅时，屈辱会变成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与那些使自己受到屈辱的东西混为一谈——这种情况产生那样的结果是不可能的。
科利斯谈起报复的事情，迪克摇了摇头安静下来。一个宪兵中尉走进来，他的衣服熨得十分平整，头发上了发蜡，态度十分神气，胖得足能比得上三个人。警卫立即跳起身作立正姿势。他抓起那只空啤酒瓶，朝他的人发了一顿雷霆。他带来了新气象，第一件事便是将啤酒瓶弄出警卫室。迪克望着科利斯笑了。
名叫斯旺森的副领事到了，他是个劳累过度的年轻人，他们动身去法庭。科利斯和斯旺森一边一个走在迪克身旁，身后紧跟着两名宪兵。这是个有雾的昏暗早晨，广场和拱门附近挤满了人，迪克把帽子拉下来低低压在脑袋上，他走得很快，后来一个腿比较短的宪兵只得跟在他身后跑步，嘴里表示不满。斯旺森协调了一下。
“我让你丢人了，是不是？”迪克快活地问道。
“跟意大利人打架，你可能丢掉性命，”斯旺森胆怯地回答道。“也许他们这次会放了你，你要是个意大利人，准得在监狱里住上两个月。等着瞧吧！”
“你住过监狱吗？”
斯旺森笑了。
“我喜欢他，”迪克对克莱说，“他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年轻人，而且他能给人很好的忠告，但是我敢打赌，他自己也住过监狱。也许有一次在监狱里还呆过几个星期呢。”
斯旺森笑了。
“我的意思是说，你需要小心些。你不了解这些人怎么样。”
“噢，我了解他们是什么样，”迪克恼火地脱口而出，“他们是些该死的臭东西。”他转身对着那个宪兵说：“你听懂了吗？”
“我要跟你们分手了，”斯旺森匆匆说道，“我对你妻子的姐姐说过，我要在这儿跟你们分手，我们的律师要在楼上的法庭里与你会面。你要当心些。”
“再见。”迪克与他礼貌地握手，“非常感谢你。我认为你的未来将……”
斯旺森再次微笑一下，匆匆走开了，脸上恢复了表示不赞成的表情。
现在他们来到了庭院里，院子四面是室外楼梯，通向楼上。他们穿过那些旗子的时候，院子里闲混时光的围观者们朝他们发出愤怒轻蔑的嚎叫声。迪克瞪着周围。
“这是怎么啦？”他吃惊地问道。
一位宪兵朝一群男人说了几句话，人们才静下来。
他们走进一间审判厅。领事馆来的律师衣服破旧龌龊，对法官长时间地讲演着，迪克和科利斯在一旁等待。有个懂英语的人从窗户那边转过身来，解释了他们进门时为什么听到那种声音。一个弗拉斯卡蒂地方的汉子强奸了一个五岁的孩子，还把她杀害了，那个犯人这天早上要被带来，人群以为迪克就是那凶手呢。
几分钟后，律师告诉迪克说，他自由了——法庭认为他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罚。
“足够！”迪克喊道，“为什么受惩罚？”
“走吧，”科利斯说，“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做了。”
“可是我除了跟几个出租汽车司机打架，又做过什么呢？”
“他们称，你走到一个侦探跟前，好像要跟他握手，却动手打了那人……”
“这不是真的！我告诉他说，我要揍他……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个侦探。”
“你最好走吧。”律师敦促道。
“来吧。”科利斯拉着他的胳膊，他们走下了楼梯。
“我想讲话，”迪克喊道，“我想对这些人解释说，我是怎么强奸了一个五岁的姑娘。他们也许要说是我干的……”
“走吧。”
贝贝跟一位大夫在一辆出租汽车里等着他们。迪克不想看她，也讨厌那个大夫，他的严厉态度显示出，他属于那种最捉摸不透的欧洲类型，属于那种拉丁道学家的类型。迪克讲述了一下他这场灾难的前因后果，但是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回到奎利纳饭店他自己的房间以后，那位大夫将他身上残留的血渍和油腻腻的汗渍清洗干净，为他接上了鼻骨、肋骨和手指骨，为他比较轻微的伤口消了毒，为那只眼睛作了有益的包扎。迪克要求服用四分之一片吗啡，因为他仍然极为清醒，而且神经处于亢奋状态。服过吗啡后，他睡着了。那位大夫和科利斯离去，贝贝守护着他，等待一位英国私人诊疗所的女人来看护。这是个严酷的夜晚，但是她获得了一种满足的感觉：不论迪克以前的作为如何，她们只要能对他有用处，就在道德上处于一种优越地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