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２３ (1)
贝贝?沃伦躺在床上读一本马里恩?克劳福德写的古罗马故事，书写得死气沉沉，让人感到惊异。她一直读到一点钟，然后走到窗口，朝下面的街道望去。旅馆对面，两个奇怪的宪兵身穿紧绷绷的短斗篷，头戴滑稽的帽子，那种帽子宽大得左右晃动活像船上的主帆降下来时的样子。望着他们，她回忆起吃午饭时那个门卫死死盯着她看的情形。他的态度像羊群里的骆驼那么高傲，虽然个头高，似乎没什么用处。假如他走上前来，对她说：“咱们一起去走走，就你和我，”她准会回答说：“干嘛不呢？”——至少现在她觉得会那样做，因为她仍然为这个陌生的地方感到魂不守舍。
她的思路从那个门卫飘到两个宪兵，又飘到迪克——她上了床，把灯熄掉。
快到四点的时候，她被一阵唐突的敲门声惊醒了。
“嗳——什么事？”
“是门卫，夫人。”
她披上晨衣，瞌睡兮兮地面对着他。
“你那个名叫戴弗的朋友遇上麻烦啦。警察把他关进了监狱。他派了个出租汽车来报信，那司机说他许诺给司机两百里拉。”他小心地停顿了一下，以便让这件事得到证实。“那司机说，戴弗先生遇上了大麻烦。他跟警察打架，结果伤得利害。”
“我马上下去。”
她在心脏狂跳的伴奏下穿好衣服，十分钟后便走出电梯，步入昏暗的大厅。送信的司机已经开车走了，门卫招呼来另一辆车，把监狱的地址告诉他。他们驱车行进的途中，昏暗渐渐消失，天光放亮了，贝贝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在昼夜还没有完全转换过来的时候，她的神经紧张，战战兢兢。她开始与白昼竞赛，有时候，在宽阔的大道上，她赢得了胜利，但是不论什么时候，只要稍有片刻停顿，阵风会不耐烦地到处刮，光亮便会悄悄爬过来。出租汽车从一个声音响亮、影子十分古怪的喷泉旁边驶过，一头钻进个小胡同，那条路弯曲得仿佛两旁的楼房都在跟着车子跑。汽车在卵石路面上颠簸行进，猛地一个急刹车，停在一堵长满苔藓的绿墙和两个醒目的岗亭跟前。突然，从一个紫黑色的拱门里传出迪克尖声惊叫的声音。
“有会讲英语的人吗？有美国人吗？有英国人吗？有……啊，我的天哪！你们这些肮脏的意大利匪徒！”
他的声音消失后，她听到一阵沉闷的敲门声。接着那声音再次响起来。
“有美国人吗？有英国人吗？”
她循着那声音穿过拱门冲进庭院，在院子里原地转了个圈子，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后来找到了传出喊叫声的那个小警卫室的位置。两个宪兵正要起身，贝贝已经从他们身边擦过，冲到那间牢门前。
“迪克！”她喊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打瞎我一只眼，”他哭喊道，“他们拷上我的手打我，这帮该死的……这帮……”
贝贝猛地一个转身，朝两个宪兵逼近一步。
“你们对他做了些什么？”她压低声音的吼叫口气那么凶猛，他们在她逐渐积聚的怒火前退缩了。
“不懂英语。”
她用法语咒骂他们。她的愤慨又狂暴又自信，统治了这间屋子，把他们包围在里面了，她用谴责的长袍把他们包裹起来，他们在里面畏缩着、扭动着。“还不赶快动作！赶快动作！”
“没有命令，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干点好事吧。做点好事！”她用意大利语说。
贝贝再次用激情的火舌焚烧他们，到后来他们脸上渗出汗水，为自己无能为力表示道歉，他们对视了一下，感到犯了个严重的错误。贝贝走到牢门前，靠在门上，几乎是在抚摸那门，仿佛这样就能让迪克感到她的存在和力量，她嚷道：“我要去大使馆，我会回来的。”她朝宪兵扫去最后一个充满威胁的眼色，便跑了出去。
她驱车前往美国大使馆，在司机的执意坚持下，付给他车费。她奔上台阶时，天色依然相当黑暗。她按了门铃。她连续按了三次铃，一个睡眼惺忪的英国男仆人才为她开了门。
“我要找个人，”她说道，“任何人都成——要快。”
“谁也没醒，夫人。我们九点钟才开门呢。”
她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不顾他说的那个时间。
“这事很重要。一个人——一个美国人让人打成重伤。还给关进意大利的监牢。”
“这会儿谁也没醒。到了九点钟……”
“我不能等。他们把一个人的眼睛打瞎了——是我的妹夫，他们还不放他出狱。我必须找这儿的人谈谈——难道你还不明白？你疯了吗？看你站在那儿脸上现出的样子，你是个白痴？”
“海姆什么忙也帮不上，夫人。”
“你必须叫醒一个人！”她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动了他一下。“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要是你不叫醒什么人，当心你的……”
“行行好，夫人，放开手。”
从仆人身后，上面传来一个疲惫的格罗顿（美国马萨诸塞州城镇。在波士顿西北65公里。设有两所著名大学预科学校，被誉为“新政”政治家的发祥地，校友中有Ｆ?Ｄ?罗斯福总统等。——译注。）口音。
“什么事啊？”
仆人舒了口气，回答他的问话。
“先生，这儿有一个夫人。她抓着我摇个不停，”他后退几步说道。贝贝向前推门走近大厅。楼梯上面那个平台上站着一个年轻人，他身穿白色绣花波斯睡袍，刚从睡梦中被吵醒。他的脸色粉红，颜色不自然得让人害怕；他的长相十分生动，可是表情却像个死人；他的嘴巴上显然戴着一个嚼子。他看见贝贝，连忙把脑袋缩进阴影中。
“什么事啊？”
贝贝把事情讲给他听，情绪激动之中，朝那楼梯靠过去。在她讲述的过程中，她发现那个嚼子其实是套在他的八字胡外面的网络，那人的脸上涂着一层粉红色的冷霜，但是她讲的事实却与他的噩梦融合在了一起。她情绪激昂地喊道，现在他要立即跟她到监狱去，把迪克弄出来。
“这可是件糟糕的事情。”他说。
“是啊，”她感到宽慰，同意道，“嗯？”
“我是说跟警察打架。”公事公办的口吻渐渐出现在他的声音里，“很抱歉，九点钟之前我无能为力。”
“九点，”她惊呆了，“可你有办法的，我敢肯定！你能陪我到监狱去，阻止他们继续伤害他。”
“我们不能做那种事情。这类事情由领事馆负责，领事馆九点开门。”
他那张面孔让捆在上面的网络限制成一副冷漠的表情，贝贝让他激怒了。
“我不能等到九点钟。我妹夫说他们打瞎他的一只眼睛——他疼得要命！我必须去他那里。我必须给他找个医生。”她边说，边放任自己哭出声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因为她知道，他对她的激动情绪比对她的言辞会作出更明确的反应。“你必须为此作出反应。你的责任就是保护遇到麻烦的美国公民。”
但是他有一副美国东海岸的风度，对她来说，这可太难以忍受了。对于她不能理解他的地位，他摇了摇头，将波斯长袍裹紧些，往下走了几个台阶。
“把领事馆的地址给这位女士写下来，”他对那位男佣人说，“查一下科拉佐大夫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也一起写下来。”他转向贝贝，面部表情就像夸张过的基督。“我亲爱的女士，这个外交机构代表美利坚合众国政府与意大利政府打交道。除非接受到美国政府的特别指示，否则保护公民不是它的职责。你的妹夫违反了这个国家的法律，被关进监狱，就像一个意大利人也会被关进纽约的监狱一样。惟一能放他出狱的机构是意大利法庭。如果你的妹夫已经立案，你可以请求领事馆给予帮助，并得到他们的忠告，他们负责保护美国公民的权利。领事馆要到九点钟才开门。即使这是我的亲兄弟，我也无能为力……”
“你能给领事馆打个电话吗？”她打断他的话。
“我们不能干涉领事馆的事务。等到领事九点钟上班的时候……”
“你能把他的官邸地址告诉我吗？”
停顿了片刻之后，这个男人摇了摇头。他从仆人手中接过那张条子，递给她。
“现在我要请你原谅我了。”
他把她送到门口。黎明的紫色天光刹那间投在他粉红色的面膜和套在八字胡上的亚麻丝网上。然后贝贝便孤零零站在门外的台阶上了。她在大使馆里总共停留了十分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