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4 (1)
迪克做了个挺长的梦,梦境中看到的是战争景象。早晨五点钟,他醒了,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祖格斯河。他的梦开始时庄重而堂皇,身穿蓝色海军制服的人们穿过黑暗的都市广场,后面的乐队在演奏普罗科菲耶夫的《三个橘子的爱情》。突然间,交通规则来了消防车,出现了灾难的征兆,伤员包扎站的断肢伤兵发起了可怕暴动。他打开床头灯,对梦境做了完整的记载,结尾用半带讽刺的词语归纳道:“非参战人员受到的炮弹震伤。”
他坐在床头的那一侧,觉得这间屋子、这座房子,以及整个夜晚都是空虚的、无聊的。隔壁屋子里,尼科尔孤零零地喃喃念叨着,他为她睡梦中的孤独而感到遗憾。他好像觉得,时间突然静止了,然后又像高速放影片一样,几年的光阴加快速度冲了过去。但是对尼科尔来说,岁月是以时钟、日历和生日庆祝活动的速度缓缓逝去的,她那易于消褪的红颜随之变化着。
就连过去这一年半的光阴,似乎也是为她而浪费掉的,四季的更迭仅仅体现在路上工人们的服装颜色上,五月变成了粉红色,七月变成了棕色,九月变成黑色,到了春天重新变成白色。她第一次大病痊愈后心中充满了新的希望,期待的事情那么多,但是除了迪克之外,生活中的一切都被剥夺了。养育孩子和带领孤儿时,她只能温和地装出慈爱。她喜欢的人们大多数都对她反目,这让她大为不安,而且对她很不好。她想从他们身上寻找活力,那种活力使他们获得独立的精神、创造性或者使他们变得强壮,可她的寻找却以失败而结束,因为他们的秘密深深潜藏在幼年的争斗之中,后来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们对尼科尔表面的和谐与魅力更加感兴趣,却不关心她生病时的面孔。她拥有迪克以后过的仍然是孤独的生活,因为迪克不愿意让别人拥有。
有许多次,他试图割断与她的纽带关系,都没有成功。他们共同度过许多美好的时光,在迷人的月色下有过美好的交谈,但是,他一旦从她身旁走开,却什么也没有留给她。不论她瞪大眼睛看,还是喃喃地呼唤不同的名字,她只知道,自己拥有的只是个他不久会回来的希望。
他的脑袋重重压在枕头上,重新躺下,像日本人那样,把后颈项压在枕头上,以便延缓循环。他又睡了一会儿。后来,他在刮脸的时候,尼科尔醒了,到处走动着,向孩子们和佣人们发出生硬而简短的命令。拉尼尔跑来看他父亲刮脸——住在一个精神病诊所旁边,他已经建立起了对父亲的信任和崇拜,同时也对其他成人表现出夸张的冷漠态度。在他看来,那些病人不是显出怪诞的品质,就是些没有个性、没有活力、过于苛刻的生物。他是个漂亮而有希望的男孩子,迪克在他身上花费了很多时间,他对孩子的态度就像个富有同情心,然而要求严格的上级军官,又像个值得尊敬的军人。
“你刮胡子的时候,为什么总是要在头发上面留下一点儿肥皂泡呢?”拉尼尔问道。
“迪克小心翼翼地张开涂满肥皂的嘴唇:“我从来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常常感到奇怪。我想,这是因为我在腮帮子上刮第一刀的时候,食指沾上了肥皂,但是它怎么跑到我头上去了,我却不知道。”
“明天我要整个看一遍。”
“这是你吃早饭之前惟一的问题?”
“我不愿把它叫做问题。”
“那就随你吧。”
半个小时后,迪克起身朝管理楼走去。他三十八岁了,留着山羊胡子,然而他身上的医生风度比在里维埃拉时要强烈得多。他在这个诊所已经居住了十八个月,当然,这是欧洲最好的位置。诊所像多姆勒大夫的一样是最现代化的类型——不是一座黑暗、阴森、孤零零的楼房,而是一个建筑分散的村庄,然而管理却十分集中。迪克和尼科尔给它增加了许多情趣,使它变成个漂亮的地方,旅行经过苏黎世的精神病学专家们,都要来访问。要是再有个茶馆,简直就像个乡村俱乐部了。“蔷薇宅”和“山毛榉宅”是供那些精神永远坠入黑暗的人们居住的。它们和主楼之间隔着矮树丛,像是伪装起来的堡垒。后面有一个大菜园,园中活计有一部分由病人承担。供劳动疗养的车间有三个,都在一个大屋顶之下。木工车间里阳光充沛,其中放着的木材已经无法考证其年龄,散发出锯末的飘香。这儿总有五六个人干活,他们用钉锤钉、用刨子刨,发出一片嗡嗡的声音。这是些安静的人们,他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他们就把严肃的目光从正在干的活计上抬起来,朝他望一眼。
他本人是个好木匠,便与他们商量如何有效利用某种工具。他的声音平易近人,像个人之间交往的口吻,听上去能激起他们的兴趣。与木工车间相连的是书籍装订车间,适宜于病情最反复无常的病人在里面工作,这些病人并非总是处于生病状态,而且他们痊愈的希望最大。最后一个车间供病人制作串珠、编织和打制铜器。从这里的病人面部表情上看,仿佛他们长长叹过一口气,呼出一种无法解释的东西,然而这种叹息却让人开始了另一轮无休无止的推论,并不是像评说正常人那样推论,而是在同样的圈子里。一圈,一圈,又一圈。以至永恒。但是他们手中干的活计颜色鲜艳,陌生人一时不免产生幻觉,以为此地就像幼儿园里一样一切正常。看到戴弗医生进来,这些病人脸上露出愉快的神色。大多数病人喜欢他胜过喜欢格雷戈里大夫。在那个大世界生活过的人,一无例外都更加喜欢他。也有几个病人认为他不重视他们,或者认为他并不单纯,或者认为他是在做作。他们的反应与迪克在普通人的生活中遇到的不无相似之处,只不过他们在这儿的反应是扭曲的、变态的。
一个英国女人总是跟他谈起她认为属于自己的话题。
“我们今晚能听音乐吗?”
“我不知道,”他回答道,“我还没有见到拉迪斯劳大夫。昨晚萨克斯太太和朗斯特里特先生为我们演奏的音乐,你喜欢吗?”
“一般化。”
“我倒觉得挺好。尤其是肖邦的钢琴曲。”
“我觉得一般。”
“你自己打算什么时候为我们演奏呢?”
她耸了耸肩,听了这个请求像多年来每次听到一样,感到愉快。
“找个时间吧。不过我弹的一般。”
他们知道,她根本就不会弹钢琴。她的两个姊妹都是了不起的音乐家,但是她们幼年在一起学习的时候,她怎么也学不会识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