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行吗?那样的书会有人看吗?”写惯了书摊文学的巴尔扎克不大相信正统的著作会有市场。
“看不看咱们不管,只要他们买就行。”康耐尔告诉巴尔扎克,那些暴发起来的资产阶级是不看书的,但是,他们有了钱就想爬上上流社会,而要进入上流社会就必须进行包装,书是不可缺少的重要装饰。康耐尔还颇显内行地告诉巴尔扎克,怎么印这些书籍也大有文章。他打算采取缩印的形式,把一个著名作家的全集印成一本,打破过去一大套几十册的惯例。这样,放到书架上,既省地方,又新潮,如果再把封面印制得精美一些,肯定更受欢迎。
善于幻想的巴尔扎克,立刻被老出版商的鼓吹吸引了,他马上恳求康耐尔,要求入股。
从出版商那里回来,巴尔扎克一反晚上写作的习惯,早早地躺在了床上,顺着康耐尔的计划往下幻想。他带着美好的幻想进入了梦乡。
他梦见,古典主义作家全集缩印本出版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是莫里哀的著作,封面装璜美观别致,文字是用上等的白纸排印的,还装饰着许多插图。他还看见,巴黎以及外省各地的书店门前,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涌集着成千上万的人,千万双手高高地举着,一手交钱,一手递书。霎时间,有钱人家的客厅里,郊外的别墅中,以及街头巷尾,公园绿地,人人都在爱惜地抚摸着新买到的书。在康耐尔先生的店铺里,书商盈门,定货单像雪片一样,脚夫们出出进进,一包包沉重的书籍压得他们哎哟哎哟直喘气。要盘点了,成千上万的钞票从钱柜里溢到了地上。他有了丰厚的收入,坐在一所相当讲究的工作间里,宽大的百叶窗遮住了耀眼的阳光,不时从窗外飘来阵阵花草的香味,新买的写字台光滑平整,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油漆味,坐在桌前的真皮转椅上,他一边写作,一边喝着上等的咖啡,神气极了。
梦醒了,他发现自己仍躺在原来的家里。但是,梦中的辉煌依然在他眼前迸射。他激情难捺,早饭也顾不上吃,就跑到康耐尔的店铺,慷慨大方地说:“我马上给你三千法郎,作为我的股份。另外,我还要无偿为将要出版的书作篇序,一定要让这桩生意带来划时代的成功!”
另外有一位太太,一位告老还乡的官吏,听了康耐尔的游说,也参加了进来,他们每人的股份是一千五百法郎。
合同签订了才一个多月,其他三位,包括康耐尔在内,便嗅出了苗头不对,纷纷退了出去,唯有巴尔扎克执迷不悟,在别人退却的地方,他却大举进攻。“既然是白手起家,索性干得又大又辉煌。”他居然把全部股份都承揽了过来。
书印成了,测算一下成本,每本必须售价二十法郎。可买书的人寥寥无几,一年到头只卖出几十本,余下的全部堆在仓库里,书价只得一降再降,一直降到了每本十法郎,可仍然卖不出去,最后不得不把所有的存货全部甩卖出去,眼看到了破产的边缘。巴尔扎克做梦发了大财,而实际的生意却赔了老本。
任何一个人,只要经过一次严重的挫折,都会低头思过,深思谨行。而巴尔扎克却不是这样,生就的倔脾气,天生的犟眼子使他做任何事情都不爱认输。在出版图书的失败面前,他不但没有激流勇退,反而把终点当成了起点,拼了血本又盘过来一家印刷厂,接着又加上一个铅字铸造厂。雄心勃勃的巴尔扎克,发挥出写作上非凡的想像力,满以为这样一来,从撰稿到排字、印刷、出版,一人独揽,不使旁人从中渔利,就能大功告成。
但不到半年,这座倒霉的工厂就名誉扫地了。工厂行将倒闭,放债人要追回贷款,纸商要退还财物,书贩们要清理帐目,工人要索取工资。巴尔扎克只好于1828年4月宣告自己丧失了偿还债务的能力。结帐之后,他净赔5万9千法郎,从此,债台高筑,拖累终身。
巴尔扎克已经三十岁了,还是一事无成。时髦的作品,浪费了他的精力;工商业破产,使他负债累累。在他那五尺之躯中,只剩下了不知屈服的顽强性格,奇妙的想象和蕴藏丰富而急待开发的生活矿藏了。于是,他又重整旗鼓,回到文学事业中来,再起宏图。他想用自己的不朽作品,征服巴黎、法国和欧洲,并偿还自己拖欠的巨额债务。这是一场新的十分艰苦的鏖战。他像一位既无粮草又无皮靴的共和主义的将军,只能凭借自己天才的智慧和刚毅果断的精神,凭借自己的勤奋劳动和钢铁般坚硬的性格,来压倒一切“敌人”,指挥着这场赢得欧洲文坛盛誉的战役。
1828年6月左右,巴尔扎克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有关舒昂党叛乱的文献、回忆录和军事报告。九月初,他风尘仆仆地来到他父亲的老朋友德·彼迈列尔将军家里(他买不起全程的火车票,最后一段只好徒步而行),听这位老人讲述如何镇压这次叛乱的往事,并前往布列塔尼作了实地调查。五、六个月的构思明确了,成熟了。在他的眼前浮动着各式各样的军旗,四处弥漫的硝烟,飞奔急驰的马群和耀眼闪光的军刀,耳边回响着连珠炮似的轰鸣嘶叫声和兵士们的连天杀喊声。
1829年3月《舒昂党人》正式出版。这是第一部用“巴尔扎克·巴尔扎克”的署名发表的历史长篇小说,它标志着作家现实主义技巧经过反复的磨练而趋于成熟。作品以叛军的领导人孟多兰和维尔纳尔的爱情为主线,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下,真实地描写了1800年法国共和政府武装镇压由保皇党人煽动而爆发的叛乱。作者当时的政治倾向是鲜明的,他把以于洛将军为首的共和党人,视为“勇敢的爱国者”,在他们的正义行为中看到了祖国的未来,认为这些人是一批“提着路灯的旅行家”,在黑暗中为人类照明了“自由与独立的原则”;而那些闹哄哄的乌合之众的叛军,都是为了皇恩与特权,才走向背叛的道路上去的。最后,叛乱被平息了,叛军头子孟多兰在临死之前,给他在英国的弟弟留下的遗言是:“不要拿起武器反对法兰西,但也不能抛弃对国王的忠诚。”作家拥护君主的政治倾向在这句遗言中充分地流露了出来,难怪他不久便参加了正统派的保守党。《舒昂党人》以它的历史的真实,结构的严谨,人物性格的鲜明和语言的流畅,获得了成功,博得了人们赞扬,得到了社会的承认。1829年7月10日他出席了在雨果家里举行的朗读会,并相继认识了法国文学界的名流梅里美、大仲马、贝朗瑞、缪塞、乔治·桑和批评家圣——佩韦等。从此,巴尔扎克在现实主义艺术宽广的道路上,急驶猛进,奔向险峻而光辉的顶峰。
拼命之即
巴尔扎克回到巴黎后,立即从幸福的云端栽到债务缠身的俗世的烦恼之中。“我发现这里的一切比我预期的还要坏,欠我钱的人,保证要付给我钱的人,都没有履行诺言。只有我母亲始终如一地帮助我,可是我知道她自己并不宽裕。”但是他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再一次获得了一次喘息的机会。因为他居然找到了一个出版商,一个名叫夏尔·富歇的漂亮而富有的寡妇,她愿意支付2.7万—3万法郎买下他总标题为《风俗研究》的一套选集的版权。这套选集共计12册,其中包括重印的《私人生活场景》、《外省生活场景》、《巴黎生活场景》。合同签订的当口,他高兴得快要跳了起来:“这笔款子足以叫所有那些游手好闲的懒鬼、只知骂人不会干事的无能之辈和一帮文人统统气红了眼!”虽说他还无法还掉欠他母亲和贝尔尼夫人的钱,但是现在至少能够偿还那些催索得最急的债权人的债务了。尽管两个星期以后他还掉一笔欠款后,又变得“实实在在一文不名了”,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发愁。正如他所说的,他对“此等小小的战斗”已经习以为常,他明白经过两三个月的艰苦工作,就能够赚得更多的钱。他不久之后的日内瓦之行意义太重大了,或许会决定性地影响他以后的命运。因此,对他而言,当前的任务就是认认真真地写作,日日夜夜地写作。“我一定要赢得在日内瓦的两个星期的幸福——这句话老是出现在我的眼前,好像已镌刻在我脑门上了。它给了我平生从未体验过的勇气。”
在1833年10月到12月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巴尔扎克拼命似地致力于《欧也妮·葛朗台》、《切莫触摸刀斧》(后来改为《朗热公爵夫人》)、《塞拉菲塔》等几部小说的写作。“我投入战斗以来已经坐毁了两把椅子了,我正在出卖我好几年的寿命。”与此同时,他没有忘记趁热打铁。他无意让爱情冷却下来,所以每个星期都要给他的“夏娃”寄去至少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既表示问候,又倾诉衷肠。在这些信里,更显亲密的“你”已经取代了较正式的“您”字,他告诉她说,在他身上,“新的快乐生活”已经开始,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钟情的女人,他崇拜她的一切,“你的口音,你那惯说好话并为我祈福的双唇”。每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完全隶属于她的时候,强烈的幸福感使得他“全身颤抖起来”——“在这整个世界上除了你,没有其他的女人了”。他再三声称自己是一个“天怜的奴隶”,对她言听计从,是一个胆敢窥视崇高主妇的农奴。他捆绑着手足向她投降,任凭她发落。这真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动人的情书,有哪一个怀春女人不会为这种热情所激励和感动呢?他还向她庄严地保证:“三年来我的生活一直都像少女那样的纯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巴尔扎克是否脸红,或者有一丝的内疚,因为不久前他还和一个叫玛丽·路易斯·弗·达米诺瓦的年轻女子有染,并生下一个私生子。他曾得意地将此事告诉了他的妹妹洛尔·絮尔维尔夫人,并把他正开始创作的《欧也妮·葛朗台》献给了她。既然有这样的风流韵事,他再说什么“如少女般纯洁”之类的话,确属荒唐可笑了。这不能不说明,巴尔扎克从法国上流社会沾染上的不良习气是何等的根深蒂固!虽然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伟大作家所取得的成就,但也总是他私生活上抹不去的瑕疵。
在这期间,巴尔扎克除了写下通过博雷尔小姐转交给韩斯卡夫人的大量秘密信件外,还写了一些可以同时给她丈夫看的“公开的信”,彬彬有礼地以“您”和“夫人”相称,这分明是企图博得男爵先生的好感和信任,因为男爵不见这位在纳沙泰尔认识的友好的法国作家的来信一定会觉得奇怪,甚至会起疑心。于是,抒情的笔调在这类信中便转换成了客套和玩笑式的语气:“夫人,我想韩斯卡一家不至于拒绝巴尔扎克为感谢他们盛情友好的接待而赠予的一份薄礼吧。”巴尔扎克所送的礼物中,一件是简朴的首饰,上面镶嵌着安娜小姐拾来的小石子;另一件是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的手迹,它们分别赠送给安娜小姐和韩斯卡先生。巴尔扎克写道:“夫人,请向韩斯卡先生转达我亲切的问候和怀念,并以我的名义吻吻小安娜的前额,请接受我最崇高的敬意。”
到了12月,一切准备就绪,巴尔扎克一直寄予厚望的《欧也妮·葛朗台》得以顺利出版,并大获成功,连最敌视他的几位文学评论家也不得不惊叹这部小说高超的艺术成就。他由此获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收入,旅行费用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了。1833年圣诞节那天,巴尔扎克抵达日内瓦,喜滋滋地住进了夏娃琳娜·韩斯卡为他在“弓箭”旅馆订的一个房间。这家旅馆离主教场街她和她丈夫下榻的米拉波公馆很近,楼顶上有一个美丽的弓箭形风标,箭头指着风的方向。这里的环境十分幽静,称得上是情人会面的一处好所在。在他的房间,他首先看见的是夏娃琳娜派人送来的一枚戒指和一张问他是否爱她的便条。这是毋需怀疑的,巴尔扎克当即作了回复:
“我是不是爱你?可我已经来到你身边!哪怕再困难一千倍,为你受再多的苦,我也是要来的。现在我们终于赢得了一个月或许两个月的时间。我不是要一次而是要千百万次地亲吻你,我是如此幸福,以至我不能比你写得更多了。
回头见!我的房间很好,戒指像你一样,我的爱,它多么精致美丽!”
巴尔扎克在日内瓦的逗留持续了43天。由于韩斯卡先生完全被蒙在鼓里,只把他当做好朋友看待,因此,米拉波公馆和弓箭旅馆之间的来往畅通无阻。他们互赠礼物,如奥尔良产的木瓜酱咖啡、茶叶、孔雀石做的墨水瓶等等。尽管近在咫尺,你来我往的书信也没有间断,而且一日数封。巴尔扎克越发喜欢上他的夏娃了。她也对他的哲理小说《塞拉菲塔》表现出深厚的兴趣和深刻的理解力,这令他非常欣慰,要知道,巴黎的众多文人是不喜欢它的。两相比较,夏娃琳娜岂不是他的红粉知己!
《欧也妮·葛朗台》销路极好,得到吉拉尔丹夫人等名嫒的热烈颂扬。她写信给巴尔扎克说:“欧也妮·葛朗台非常可爱,还有大个子拿侬,葛朗台老爹。真是天才,天才。噢!伟大的巴尔扎克¨!我妹妹、我母亲,还有我,我们全家都着迷了。您的作品没有一部像这样成功的。”受这部作品的成功所鼓舞,同时又受到爱情力量的激励,巴尔扎克便以神奇的速度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创作出许多部文学作品来。有好几部最优秀的小说都是他在这时期先后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