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恍惚生活在美丽的梦中,然而,无情的现实常把这些美梦敲成碎片。在梦和现实之间,我不知道哪一个更真实……
2000年8月8日,一个吉祥的日子,有着浪漫的天气,飘飘洒洒的一阵太阳雨过后,澄净的天空抛下一道绚丽的彩虹。
BP机欢畅的鸣响,告诉我这个信息的不同寻常。我按下阅读键,显示屏上打出如下几行字:
陈先生您是否有心情倾听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女孩的平凡故事。
后面是联系电话。
这个乔伊斯式的长句,主人似乎是一气呵成的,中间没有任何停顿,也或许是寻呼台根本没有标点服务。
我赶紧拨通那个电话,里面清晰地送来一个柔和的声音。就这样,凌云像一首诗,带着都市清晨的旋律飘进了我的视野。
由于寻呼台统称男性为先生,女性为女士,所以凌云在我的BP机上显示的身份是凌云女士,但是,从留言的内容和电话里的声音判断,我猜想她一定是那种在阳光底下捕捉蜻蜓的小女孩。
不一会儿,我来到凌云约定的地点——红领巾公园的六角亭。亭里空无一人。只有岸边的垂柳正对着明澈的湖水依依梳妆。只有树丛间的幼蝉,用它那稚嫩的歌喉炫耀着幸福的童年。
我禁不住怅然若失,准备转身离开,蓦然,一道亮丽的风景,扑进了我的眼帘。
在连接湖心岛的一座石拱桥上,一位身着紫色长裙的少女,正斜倚着白色大理石的栏杆向这边眺望,纤尘不染的蓝天宛若一幅巨大的背景向远方展开。
凌云,正是我想像中的那种女孩,娇小的身材,圆圆的脸蛋,天真无邪的笑容,看上去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她问我,咱俩又没有什么特殊的约定,你怎么能够肯定桥上的女孩就是我?我说,跟着感觉走。她几乎调皮地一笑,狡黠地反诘,干你们这一行的都那么相信自己的直觉吗?我点点头。回答:至少我是。
凌云告诉我,在看见了出版社的征稿启事以后,她再三犹豫,要不要向一个陌生人倾诉自己内心的秘密。最终,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占了上风,于是便有了我们的这次相见。
我对她的决定深感欣慰。在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越来越缺乏交流和沟通,追求生活美好的愿望已把人弄得头晕目眩。
一进入正式的谈话,我发觉凌云是一位讲故事的能手,她表情平静,有条不紊的叙述如行云流水。
就在举起话筒的一瞬间,我的脑海里还在闪烁着一连串的念头。你是什么样的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老于世故,为人圆滑,逢人便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大声“哈哈哈,今日天气好极了”;还是头脑聪颖,含而不露,讷于言而敏于行的那种,抑或……总之,各种各样的猜测如同雪花一样纷纷纭纭。
刚才,当你的身影一出现在亭台上时,我立刻明白自己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凭我的直觉——你看,我也相信直觉——你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人,就是可以无所不谈,毫无顾忌,彻底敞开心扉的那种铁哥们儿。是真正的“铁”。
凌云加重了语气,特别强调那个“铁”字。说完了,还不无得意地一笑,让人的心里涌起一股柔柔的疼爱。
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我来到了北京。那是去年的春节过后不久,大概是正月十五吧,你说为什么对这个日子记得那么清楚?我说给你听,第一,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印象特别深刻;第二,这一天是元宵节,我妈亲手做了好多元宵,圆圆的,白白的,有豆沙馅,也有黑芝麻馅,里面搁些冰糖、猪油,吃起来又香又甜,味道倍儿棒。
我和我姨表姐各吃了一大盘,还用塑料袋包了一袋,然后,我们才兴高采烈地结伴出门。表姐已经在外面打了好几年工,这一次是要到北京的国际文化学校学习英语。她老想出国,但不懂外语不行,出去了活受罪。
我哩,没考上大学,在家闲着没事儿干,寻思着跟她出去遛一遛弯儿,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兴致好,多玩几天,要是没什么意思,立马打道回府。
我跟你说过吗?我是漯河人,河南漯河。虽然漯河离北京并不远,坐上火车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到过北京。
为什么?你怎么那么多为什么?读书人就是不一样。我从小就崇拜写书的人,就是作家,老不明白他们的脑瓜子里哪儿来的那么多东西要写。上学的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写作文,老师给立个题目,两节课要完成,整得人头昏脑胀。
记得是高二那年的第一学期吧,我们班的班长作文写得特别棒,语文老师常在课堂上做范文给我们念。当时,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他的追星族吧。
那一串串成语,念起来铿锵有力,真让人觉得班长是个饱读诗书的博学之士。我瞅他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暧昧、迷离的劲儿,是那种小孩子困了,昏昏欲睡的劲儿。
班长显然把我的这种眼神当作了暗示。一天晚自习时,他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凌云,何时飘进我的梦里头。
我知道他产生了误会,便回复道:
一万年以后。
他又递一张纸条过来,上面写着:
一万年太久。
我说那就减去九千年,再等一千年吧。他就死心了。我心想,年纪那么小,又在学校念书,谈什么朋友呢?那都是一些没影的事儿。
从凌云的一席开场白,我开始意识到她并非外表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柔弱,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非常坚韧的力量。后来,从她的一些经历里面,我透视到她性格的多重性。
其实,我很早就想到北京来。背起书包上学的第一天,老师就教我们念“北京”、“天安门”,唱“东方红,太阳升”,长到这么大,也不知道北京、天安门是个什么样子,你说这心里多委屈。
可那时候年纪小,一个人不敢出远门,大人也放心不下,稍微大一点,懂了一些世事,又天天要上学念书,有个节假日,没完没了的作业,累得你死去活来,有时还要帮助父母做家务,根本没有那个闲功夫。再说,即使有那个闲功夫,大人也舍不得给你花那一份闲钱。你瞧,我够坦率的吧。这没有什么忌讳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我和表姐下午三点多钟从漯河车站出发,到达北京时已将近八点钟。我嘴里的元宵味儿都还没有消失。
平生二十载,头一遭进北京这么大的现代化城市,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鲜,也很有吸引力。那一夜,长安街的灯令我终生难忘。
这一来,我再也不想走了。我暗暗发誓,我要在这里实现自己的梦想。
然而,我很快便认识到,这并非易事。北京虽然很大,也一天比一天繁荣昌盛,但来来往往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谁都想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竞争十分激烈。所以,要争取到合适的发展机会并不容易,甚至在某个层面上可以说是相当艰难。
我和表姐到郊区租了一间小屋,二人合住。一则省钱,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呗;二则生活方便,有个照料。
安顿下来后,离开学还有几天时间,表姐便带我到处去玩。首先要去的当然是天安门广场,登上巍峨的城楼,挥一挥手,恍若能摘到天上的云彩,自有一份豪迈和潇洒。
走进紫禁城宏伟高大的城门,你顿时感到历史的气息,向你迎面扑来,或者说,你就像走进了历史幽深曲折的隧道,在你的心头平添一种庄严与肃穆。
接着,电视剧里熟悉的镜头一幕幕重现眼前,像一串串冰糖葫芦让你慢慢地咀嚼、回味,品尝人世间的变幻莫测。
故宫最吸引我的是城门上的铜钉。一颗颗,繁星般密布环宇。我认真地数了数,每扇门上共有九排粗大的铜钉,每排九颗,我不懂得前人如此匠心独运的奥秘,只觉得看上去格外壮丽。悬挂在城楼前的那张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以一种具体的形式,让人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流逝。
虽然我出生那年,毛主席就去世了,按理说不会有前辈人那样深刻的烙印,但从周围人的谈话和其他媒介里,我仍然时时刻刻感到他老人家的存在。位于天安门广场南侧的毛主席纪念堂,老人家的遗容令人联想到他生前的风采,给人一种信心和力量。换句话讲,让人觉得踏实。
凌云的想像力十分丰富,往往从一个话题跳跃到另外一个话题,甚至没有一点过渡,却让人觉得混然一体,不知不觉地被她吸引过去。
我之所以跟你漫无边际地谈这些感受,是因为这些东西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你说什么?说我既像一个诗人又像一个历史学家?陈大哥,你在嘲笑我吧。说实在的,我这样一介草民,既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也没有那么高的奢望,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让人做事有信心,有勇气,别的没有什么,真的。
嘻嘻!我也不明白,说来说去为什么扯到这些事上面来了,可能是后来在不顺心的时候常想起这些东西吧。
现在,让我们回归主题。
表姐自开学以后,每天到学校里上课,早出晚归,就顾不上我了。
我决定留下来,当务之急自然是找工作。总不能老靠表姐养活吧,那多别扭。况且,她的积蓄也不多,又没做事,交学费、吃饭什么的,都得花钱。
北京那么大,除表姐之外,可以说举目无亲。我刚从学校毕业,满脑子学生的幻梦,丝毫没有在社会上闯荡的经验,压根儿不懂得该如何去做。
碰了几回壁后,我不免有些泄气。表姐劝我先将就一点,随便找一份活儿干。脏点、累点都不要紧,只要能挣到钱,站稳脚根,等熟悉环境之后再慢慢发展,找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
这个道理,我当然一清二楚,也尝试着去做,比如去发廊里当洗头妹,到餐馆里当服务员,我都试过。早晨出门的时候,劲儿憋得足足的,命令自己一定要面对现实,但事到临头,又退缩了,有时简直就是逃之夭夭。
倒不是嫌脏、怕累,实在是抹不开面子,而且心中总不服气,觉得自己应该有更好的生存方式。
这也许只是一种个人的错觉,可我无法摆脱。在别的女孩非常自然的事情,而我却常常难以接受。
你看,我是不是有些与众不同,或者说有点孤芳自赏?
凌云随意地往脑后撩了一下散落在额前的一绺黑发,目光投向高远的晴空,一只风筝在那儿悠闲地游弋。
有一回,我碰巧和另外一个女孩同时到一家快餐店应聘,老板二话不说,只要我们站在店门口吆喝一声。那个女孩马上跑到街中心吆喝开了:
“刀削面!”
“手擀面!”
“四川担担面!”
我涨红了脸,怎么也开不了口。表姐直骂我傻,面子比吃饭还重要?像你这样不合时宜,只能喝西北风。
她越这样说,我就越不认输。我只想做我自个儿愿意做的事。折腾了一阵子,没有什么结果。表姐见我不听她的话,也懒得理我了。后来,她干脆去了广州,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这里。
表姐曾经在广州呆过一段时间,在那里有一些社会关系。但是,促使她中途放弃学业的主要原因还是她的男朋友——一个挺帅的小伙子。他到我家去过,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他。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闹过一段别扭。有些事情是很难说个子丑寅卯的。譬如天上有一对雁,飞着,飞着,就分开了,你能说清为什么吗?
表姐是个外表柔弱,内心要强的人。既然合不来,就不愿去勉强。“每个人都会找到一双合脚的鞋”,这是她的口头禅。
表姐只身一人奔了广州,我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心中陡然产生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我站在西客站的月台上,在火车悠扬的汽笛声中,目送着上身探出窗外向我不停招手的表姐,禁不住潸然泪下。
这一夜,我辗转难眠。
在异乡的小屋里,我思考着自己的命运,像风中一朵孤独的云,不知道要飘向何方。
我趴在用几块木板搭成的小床上,一边流泪,一边给家里写信,写了满满三页纸。这是到北京来了以后,我第一次给家里写信。第二天一看,吓了自己一跳,全是些伤感绵绵的话语。我赶紧把它撕了,要是我妈看见了这封信,没准儿着急到立马儿赶到北京来接我回去。
表姐走了,生活上失去了依赖。出门时带的盘缠也所剩无几。看着手中的钞票一张一张减少,自己仍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心里头的那个愁劲儿就甭提了。
按照表姐临行时的指点,我在报摊上买来一大堆报纸,《北京晚报》《招工招聘报》《北京青年报》《精品购物指南》等等,凡是上面刊登有招聘广告的报纸我都买。
我躲在小屋里,在床上摊开报纸,逐条逐条地寻找,有合意的,便记下那个单位的地址或电话号码。
然后,我拟了一份求职信,附带个人简历,复印了许多份,分别寄给这些单位。绝大部分信都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偶尔有回复的,跑去一看,早有人捷足先登。
想想也真是的,世界这么大,求职者多如牛毛,据报纸上说,北京市有三百多万外地人口,每天有几十万人在流动。谁会耐心等待你的回音呢?
吃一堑,长一智。经得多了,慢慢我也就学乖了,估计有一线希望的单位,不再用信函联系,而是采取电话联系的方式,成就成,不成就不成,立刻知道结果。
这种方式快捷、方便,不过很费钱。占线、无人接、错号或者这个号码根本就子虚乌有等等恼人的情形姑且不提,好容易打通了,接电话的人却不管事,管事的或出差或旅游或探亲或什么什么的,你着急人家不着急,该干嘛的干嘛。
你就只能反复地打,直打到水落石出,一天下来,电话费得摊上十块八块的,比饭费还多。
说起来,对有钱的人,这点钱实在微不足道,甚至根本不叫作钱,即使对一般工薪族,在正常情况下,也算不上什么,但处于我目前的这种窘境,必须承认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那一阵子,我居所附近那家公用电话亭的老板可乐了。一看见我走出胡同口,便笑容满面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