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娜娜突然失踪了,又一次销声匿迹,不知去向,据说逃到野蛮的地方去了。临走之前,她搞了一次轰轰烈烈的大拍卖,把房子、家具、珠宝、甚至化妆品和内衣裤全部卖个精光,一扫而空。五天的拍卖收到六十万法郎以上。巴黎人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娱乐剧院演出的一出名叫《仙女梅侣茜》的梦幻剧里。这是身无分文的波尔德那夫人大胆推出的,她在这出戏里又与普律利埃尔和方唐同台演出,她扮演一个样子好玩的角色,一个具有威力而不说话的仙女。戏里她只有三个造型姿式,但却是全剧最精彩而最具吸引力的部分。这次演出大获成功,于是一向热衷于宣传的波尔德那夫,贴出更多的巨幅海报,引起了巴黎人的强烈兴趣。可在一个晴和的早晨,听说娜娜已在前一天离开了巴黎,大概是到开罗去了。起因仅仅是她和经理拌了几句嘴,经理稍有忤触,她便拂袖而去了。她的不告而别全是一个太富有的女人的任性行为。再说,这也是她早已向往的,她想去看看土耳其人。
几个月过去了,她渐渐被人遗忘。当她在我们所熟悉的这些太太先生们中间提及她的名字时,各种离奇的传闻便不胫而走,每个人都有她的消息,可是消息又互相矛盾,简直不可思议。有人说,土耳其总督迷上了她,住在深宫,统治着两百名奴隶,随心所欲地砍他们的人头取乐。有人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跟一个高大肥胖的黑鬼厮混,陷入肮脏的热恋,在开罗狂饮纵欲,把自己毁了,最后金钱散尽,连睡衣都没剩下一件。半个月以后,又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人发誓说在俄国遇见过她。于是大家编造了神奇的故事,说她成为王子的情归,连有什么样子的钻石都说得一清二楚,诸如戒指、耳环、项链,大得罕见的串珠、一顶王后那样的皇冠,仅中间镶着的那颗稀世钻石就有大拇指那样大。消息出自何处谁也说不清楚。娜娜隐退到辽远的国度去,但仍像一个满嵌着奇珍异宝的偶像,放射出神秘的光芒。现在人们提起她来,都隐隐怀着一股敬意,再也不夹着轻蔑的笑声了,她在野蛮人中间居然也照样发了大财!
七月的某天晚上,将近八点钟的时候,露茜在圣奥诺莱郊区街上,正要从马车上出来,瞥见卡萝莉娜从家里出来,去附近一家商店买东西,便连忙叫住她,说:
“吃过晚饭没有?你有空吗?……咳,亲爱的,跟我走吧,娜娜回来啦。”
卡萝莉娜立刻跳上马车,露茜接着说:
“你知道,亲爱的,当我们在这里闲聊的时候,娜娜也许已经死了。”
“死了,这是什么意思!”卡萝莉娜惊叫起来,“她在哪儿?怎么死的。”
“在大饭店……死于天花……唉,说来话长啦。”
露茜吩咐车夫赶马快跑。马车沿着皇家街和各条大街飞驰,途中,露茜把娜娜的遭遇,用不安的语调告诉了她。
“你简直想象不到……娜娜一下子忽然从俄国回来了,我也不知道原因,大概是和那位王子吵了架……她把行李存放在火车站,自己赶到姑妈家里,你还记得那个老东西吧。唉!她扑到孩子身上,孩子出了天花,第二天就死了。娜娜与姑妈大吵了一架。原因是她给姑妈寄过钱,可老东西说一个子儿也没收到。好像孩子就因为没有钱治病才死的。其实那还不是照顾不好的缘故?娜娜扭头就走,跑到一家旅馆,正要去取行李,刚巧遇见了米侬。她突然感到身上寒颤想呕吐。米侬把她送回房间,答应帮她去取行李……你说怪不怪?莫非他们事先约好的?可是,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头呢:萝丝听说娜娜孤零零地躺在陈设简单的旅馆里,激起义愤,立刻哭着跑去照料她……你还记得吧,她们过去是彼此仇恨的啊,简直是针锋相对的冤家!可是,亲爱的,萝丝叫人把娜娜抬到大饭店,说至少也得让她死在一个像样的地方。娜娜已经在那里躺了三天,已危在旦夕啦……这都是拉博德特告诉我的。我要去看看她……”
“是的,是的,”卡萝莉娜极其激动地打断她的话,“我们上楼去看看她。”
她们到达了目的地。大街上车辆和行人挤得水泄不通,车夫只好勒住马。就在这一天,议会表决通过对德宣战。人们如潮水般涌向街头,人行道上也挤满了群众。玛德莱教堂后边,夕阳沉没在一片血红的云层后面,晚霞返照在高处的窗户,像火焰般的艳红。暮蔼四合、黄昏令人沉悒、惆怅,大街已隐没在夜色里,路灯尚未在黑暗中如星星般闪烁。群众往前行进,远远人声鼎沸,越来越响亮。一张张苍白的脸上,闪着亮晶晶的眼珠。惊慌和不安激荡着人们的心。
“瞧,米侬在那儿,”露茜说,“他会告诉我们一些情况的。”
米侬站在大饭店宽大的门廊下,神色不安地望着街上的人群。露茜刚开口,他便不耐烦的嚷道:
“我怎么知道!都两天了,我硬是没办法把萝丝从楼上拉下来!这样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简直是愚蠢。她如果染上这个病,落得一脸麻子那才好看呢!那我们就倒霉了!”
他一想到萝丝会失去她的美貌,心里就冒火。他已经断然把娜娜丢过一边,不去插手她的事。可是,他一点也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这样胡涂去为别人冒生命冒险。这时福什里穿过马路走过来,他也是心里焦急来打听消息的。这两个男人推来推去,怂恿对方上楼劝萝丝下来。这些日子以来,她们几乎亲如一体了。
“她还是那样,亲爱的,”米侬说,“你应该上去,强迫她跟你下来。”
“得了,你说得倒轻巧,老兄!”记者说,“为什么你自己不上去呢?”
随后,露茜向他们打听娜娜住房号码,他们就求她叫萝丝下来;不然,他们就要发火了。但露茜和卡萝莉娜并没有马上便去,她们瞥见方唐两手插在口袋里,在街上。他见人们一个个表情古怪,觉得很有趣。他听说娜娜病倒在楼上,他装出多情的样子,说:
“可怜的姑娘……我得去看看她……她得了什么病?”
“天花。”米侬答道。
方唐已向院子迈了几步,听说是天花,连忙缩回来,打了个寒噤,咕哝道:
“哎唷!这可怕的病!”
天花可不是闹着玩的。方唐五岁时差点儿传染上这个病。米侬说,他一个侄女就是得天花死的。福什里就更清楚不过了,他脸上还带着天花留下的痕迹,他指着鼻梁上方的三个麻点叫大家看。米侬趁机又鼓动他上楼,说这病不会得两回的。福什里猛烈驳斥这种说法,举出好几个病例,痛骂医生们胡说。这时,露茜和卡罗莉娜见街上群众越来越多,觉得十分惊异,便打断他们:
“快看,快看!这么多人!”
夜色渐浓,顷刻之间,远处的路灯一盏盏的亮了起来。扒在窗口看热闹的人依稀可见;树底下,人流每分钟都在增加,从玛德莱到巴士底,已汇成一股浩浩荡荡的巨流。马车只能慢慢地向前移动。密密的人群中发出闷雷似的回响。人们都是渴望加入群众队伍而步行来的,人人情绪激昂。突然,人群往后闪开,出现了一队戴工人帽、穿白色工装的人,喊着有节奏的口号,像铁锤敲打铁砧一样雄浑有力:
“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群众疑虑、茫然地望着他们,但仿佛参加军队阅兵似的,已经受到这种壮烈情景的感染和激励。
“啊,好呀,上战场送命去吧!”米侬带有哲学意味地低声说。
方唐却认为这很壮烈,说他要去从军。敌人已经打到边境,所有国民都应当奋起保卫祖国。他摆出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发表演说时的姿势说了这些话。
“喂!你跟我们一同上楼吗?”露茜问他。
“哎呀,不!”方唐答道,“去惹上可怕的病吗?”
大饭店前面的一张长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用手帕掩着脸。福什里一来就向米侬打眼色,示意他注意这个人。那人一直坐在那里,不错,他一直没动过。记者把露茜和卡萝莉娜也叫住,指给她们看那个人。这人偶然一抬头,两个女人认出了他,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原来是米法伯爵,他正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的一个窗户。
“你们知道,他从今天早上起就坐在那里了。”米侬说,“我早上六点钟就看见他坐在那里,一直没动过……他从拉博德特那里听到消息后,立刻就赶来了,用手帕捂住脸……每隔半小时,他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打听楼上那个病人好一点没有,然后又回去坐下……当然喽,那房间不洁净,无论爱得多深,他总不想找死吧。”
伯爵抬起眼皮,他好像对四周发生的事情全无感觉。毫无疑问他不知道宣战这回事,既没有感觉到四周有一大群人,也没有听到有一大群人的声音。
“瞧,他走过来了,”福什里说,“你们看看他要干什么。”
伯爵果然离开长椅子,走进高高的门廊下。门房早已认识他这个脸孔了,不待他开口再问,就不耐烦地说:
“她死了,先生,就在刚才。”
娜娜死了!这对大家都是一个打击。米法默默地退回长椅上,依然用手帕捂住脸。其他人则发出惊叹声。但他们的声音被淹没了,又一队人走过,一边走一边高喊着:
“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